白薇子 发表于 2015-8-8 21:05:53

节行瑰奇李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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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薇子 发表于 2015-8-8 21:06:16

李娃原名李亚仙,是唐代天宝年间京都长安的一位烟花女子,以重情仗义而被人们誉为义妓。她抛弃繁荣,助其所爱,更能谨守妇道,严整治家,因而被朝廷封为汧国夫人,一个出身卑贱的妓女竟能获此殊荣,在当时引起了轰动。要解其中原由,还需先从郑元和讲起。
  郑元和是唐玄宗天宝年间、常州刺史郑仁仰的独生子,天资颖慧,相貌堂堂,他的文章诗赋自幼就在当地堪称一绝,不但众人羡慕不已,他的父亲郑仁仰更是欣喜自得,常拈须自乐:“我儿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每当同僚聚宴酒酣时,他常会指着儿子得意地说道:“这是我家的千里驹呢!”
  父亲对郑元和寄予重望,等待着他早日金榜题名,名传天下。郑元和确实也算争气,不到二十岁,就以第一名的成绩通过了常州地方的科举初试,取得了入京参加礼部会试的资格。
  天宝七年中秋过后,郑仁仰为儿子准备了丰足的盘缠,送郑元和进京赴试。临行明,郑仁仰与夫人一边一个拉着儿子的手,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注意身体,别着凉!”“路上小心,昼行夜止!”“考试要细心,不要慌张!”“有了好消息,赶快打发人回来报信!”他们心中对儿子充满了希望,认为会试告捷是必然中的事,特别担心的只是儿子初次独自离家远行,路途上是否顺利。郑元和正觉春风得意,一副少年不知愁的模样,意气风发地告别了家人,踏上进京的路程。
  一路轻装快马,九月底便到达了繁荣热闹的长安城。礼部的考试日期是十一月上旬,中间还有近两个月时间,郑元和便在长安布政里客栈中住了下来。金秋十月,是长安市区和近郊最美的季节,处处丹桂飘香,秋风送爽,郑元和安顿下来后,便日日打马出游,饱览了长安市上的繁华景象和城郊一带的锦绣风光。等到这一切领略过了以后,一日闲坐客栈中无事,他觉得功课早已烂熟于心,根本用不着象别的考生那样忙着临阵磨枪,于是盘算着还有什么地方可玩。这时他听到客栈院中有两个商人模样的旅客在聊天,说起他们昨日在长安的花街柳巷中的风流韵事,神情十分陶醉。郑元和平时在家中因受家规约束,从未涉足过这些风月场所,同窗诗会偶尔叫几个歌妓助兴,郑元和还嫌她们浅薄庸俗。如今听他们说起京都中的风花雪月,似乎津津有味,他只觉得热腾腾的血在身体内激荡,因而也决定去试上一试。
  黄昏时际,郑元和漫步来到长安的红灯区平康里,这里一条街上密密地排满妓院的酒楼,每幢房前,都有几个浓妆艳抹的妖冶女人在向路人邀宠献媚。郑元和一路逛过,那些女人见了他这样一位年轻英俊的独身男子,更是殷勤万分;而在郑元和眼里,这些平康里的莺莺燕燕实在也是一堆庸俗脂粉,太没有情调、太没有气质,哪里能吸引得住这位江南的贵族才子呢?

白薇子 发表于 2015-8-8 21:06:46

一直行到街里的鸣河曲,在一所装饰华丽的房屋里,临窗坐着一位女子,那姑娘约摸十五、六岁,着一身淡淡的鹅黄色绸衣,一双大眼睛乌溜溜地漾满了春风,手执一柄纨扇,半遮着白嫩的脸庞,并不象其他女子那样媚眼诱客,情神中还仿佛透露着娇羞。郑元和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一双眼睛也直瞪瞪地盯住了那女子,那女子似乎更羞怯了,两朵红晕飞上面颊,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帘。郑元和的心随着她的细微动作变化而荡漾,手中握着的折扇不经意中,吧嗒一声掉落地面。
  折扇落地的声音惊动了屋里的鸨母,她敏捷地撩开门帘一看,一位穿戴华丽,仪表堂堂的公子哥儿正站在门前望着窗口发怔。特善察言观色的鸨母立即猜中了来人的心思,心想:“发财的机会又到了。”连忙颠了出来,扯住郑元和的衣袖,直呼:“客官,里面请!”鸨母并没让他在客厅里停留,而是直接把他送到那黄衣女子的屋里,并一边献宝似地对他说:“我们李娃姑娘可是没开的花蓇朵,今日里第一次上场接客,公子可真是有福气哟!”鸨母掀开李娃房间的门帘,把郑元和推给了她。
  里边的李娃姑娘见来了客人,心里一阵发慌,待她定神一看,客人恰是窗外那位翩翩公子,又略添了几分欣喜和安慰。今天是她头一遭接客,她当然期盼一个可意的人。进了屋的郑元和,见黄衣姑娘款款地从窗边的炕上站了下来,略显迟疑地朝他嫣然一笑,且请他坐了。再打量那姑娘,见她身段小巧玲珑,年龄显得不大,而那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却分明显示出一种优雅的韵致,与别的烟花女子绝然不同,令郑元和心倾神迷。两人娓娓叙谈,原来那女子本为高门闺秀,本名李亚仙,因父亲仕途失挫,家道中落,一年前才被迫沦落风尘。那收买她的鸨母见她资质绝佳,便视为上品,一心想把她培养成一颗摇钱树,因此买下她后,为她改名李娃,经过一年的悉心调教,今天才让她开始接客。
  李娃幼承庭训,教养甚佳,精通诗书,与郑元和相谈得十分投机。郑元和由怜生爱,由爱生恋,当晚就留宿在李娃房中。因为李娃的资质,鸨母要价是相当高的,郑元和一惯贵公子作风,又是为了心爱的姑娘,自然也就不惜一掷千金。
  有了心神俱醉的第一夜,郑元和就再也放不下李娃,他索性抛出重金,长期住在了鸣河曲中,鸨母见有利可图,也就乐得成全他们。郑元和称李娃为李亚仙,仍把她视作是娴雅贞洁的世家小姐,立誓此生决不相负;李亚仙更是感激涕零,保证此身只属郑郎,海枯石烂,贞情如一。
  弹琴调筝、品茗弈棋、谈诗论文、赏月观花,一对小情人沉醉于多姿多彩的甜蜜生活之中。郑元和早已把礼部会试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日日醉倒在温柔乡里。时光飞逝,春去秋来,转眼又到第二年的秋天,郑元和所带的丰厚盘缠,经过这一年的挥洒,已经一文不剩,只认银钱不认人的鸨母开始对他冷眼相待。碍于一年相交的情面,鸨母没有直接赶走郑元和,而是趁他外出之际,派人把李亚仙强行架上马车,转到另一家远处的妓院去了。

白薇子 发表于 2015-8-8 21:07:02

待郑元和回来,已是人去楼空,鸨母对他冷言相讽,绝口不露李亚仙的去向。郑元和明白自己身无分文。已经没有资格再做青楼娇客,李仙亚毕竟不是自己名正言顺的妻子,也就无法与鸨母论理。沉落于贫寒孤寂中的郑元和开始想到家乡和父母,想到自己前来京城的初衷,如今不但功名无成,而且败落到这般地步,他根本无法回家向父母交待。
  不管怎么说,总得先找一个落脚和吃饭的地方才行,于是他只好厚着脸皮去找长安城中的亲戚朋友。大家虽然还客客气气地对他,但谁都知道他那段荒唐的历史,心中对他十分鄙夷,因而也就没有谁愿意收留他长住。
  他失意、他愤怒、他诅咒、他发狂似地在长安街市上流浪,上顿不接下顿。最后,还算凭着他的一点才识和仪表,谋到一份“凶肆歌者”的差事,勉强解决了温饱之需。所谓“凶肆歌者”,就是殡仪馆里的司仪人员,包办撰写祭文、表礼司仪、悲唱挽歌、执绋送葬等一整套丧事。因古人忌讳死人,所以这种职业被视为下贱之职,一般正经的读书人是不愿意去做的。郑元和堂堂一个官家弟子,现在来做这种事,实在也是迫不得已。对这一套工作,郑元和倒是颇能胜任,他文章感人,仪态从容,歌声清越,还常常一边唱挽歌,一边想到自己悲凉的遭遇。痛切之情愈加逼真,这样还时常能获得丧家额外的赏金。生活问题虽然暂时不用发愁,但是徒有满腹经论,无以发挥,前途茫然,不知将来会走到怎么地步?他真怕自己的一生就在做“凶肆歌者”中浑浑噩噩地过去了!
  郑仁仰在常州左等右盼,巴望着儿子的好消息传来。先前还风闻儿子在长安舞花弄月的消息,但他心想青春少年做点荒唐事,无须大惊小怪。后来新科发榜了,他从前看到后,从后看到前,不但没有儿子的名字,竟然没了一点点儿子的音讯。于是他以入京觐皇上为由,来到长安,寻找宝贝儿子。经过几天的奔波、四下的探访,最后竟然在一个送葬的行列中找到了郑元和,他正手执丧幡,长放悲歌。见到此情此景,素重脸面的郑刺史气得全身发抖,几乎不敢相信亲眼所见。待他回过神来,不由分说地命左右把郑元和从队伍中拖出来,挟持到郊外的曲江杏园墙外,扬起皮鞭,对儿子一顿没头没脑的抽打,边打边怒骂到:“老夫望子成龙,想不到你的志行如此卑贱,我还未死,你就大唱起挽歌来,真是玷辱了郑家的门风,愧对列祖列宗!”发泄之后,郑刺史带着随从转身离去,临走时丢下一句话:“从今以后,我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也没有我这个老子了!”
  郑元和被打得遍体鳞伤,加之又羞又悲。只剩下悠悠一线气息。后来被好心的过路人找来医生勉强救活,但伤处一直未愈,又值盛夏,全身肉烂生蛆,臭不可闻,无人愿管,成了一个路边的乞丐。秋叶落尽,又是冬初,郑元和仍然是一袭破烂的单衣,瑟缩在东城门角,饥寒交迫,竭尽最后一点气力发出乞讨的哀号。

白薇子 发表于 2015-8-8 21:07:26

李亚仙被鸨母软禁了一段时间,行动得不到丝毫自由。过了些时候,鸨母渐渐放松了监视,她便设法四处打听郑郎的消息,却一直了无音讯,让她几乎都绝望了。这天乘车路过东城门,忽闻一阵哀乞声。她不由自主地心中一沉,命车夫放慢车速仔细辨听,那声音好熟悉!于是她轻轻掀开车幔,寻声望去,那蜷缩在墙角的乞丐竟然正是她梦寐以求的郑郎。不由泪如泉涌,毫不顾路人惊疑的注视,冲到郑元和身旁,脱下身上的披风,裹在郑郎身上,也不嫌弃他身上的污秽和腥臭,把虚弱的郑郎抱在怀中,呜呜咽咽地大哭了起来。
  其后,李亚仙把郑元和带回了妓院,用自己这两年攒下来的全部积蓄为自己赎了身,又变卖了仅有的一点首饰,在城外买了一处勉强可以容身的小屋。一对情人就这样冷冷清清地安顿下来了,李亚仙悉心体贴地先调治好郑元和的疾病,然后鼓励他重新树立信心,努力上进;郑元和经过这一番挫折,立志痛改前非。于是由李亚仙织布维持生计,郑元和关在小屋中埋头苦读。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天宝十年,郑元和参加礼部会试,中进士及第,接着又应试直言极谏科,名列第一,朝廷授职为成都府参军。
  郑郎荣获功名,李亚仙先是喜不胜收,继而又暗想:自己出身青楼,历尽风尘,情郎官高位显之后,想必会另择名门淑女婚配,弃旧欢如敝履。到这里,她不敢往下再想,索性先发制人,垂泪对郑元和道:“妾身卑贱,不足以事君子,请从此去,君当自爱!”
  郑元和闻言伤心,含着泪劝慰说:“我有今天,全由芳卿所赐。我贫贱时,卿不弃我;今我富贵,卿为何忍心离我而去?倘若不能同往成都,我当自刎而死,以报卿之大恩大德!]
  听到这一席话,李亚仙彻底放心了,她的郑郎决不是一个负心人。不久择一吉日起程,郑元和携李亚仙赴成都就任。
  就在郑元和从长安赴成都的同时,朝廷恰好调遣其父郑仁仰为成都府尹,也由常州溯江西上,父子两人重逢在成都。郑仁仰见到曾被自己毒打抛弃的儿子,只觉惭愧无颜;郑元和虽然也懂得父亲的斥打事出有理,但对他那般无视父子之情而心有余恨。这时幸而李亚仙出面劝解郑元和,才使郑氏父子以礼相识,恢复了父子关系。之后,郑元和向父亲—一禀明李亚仙的身份和情深义重之举,郑仁仰大为感动,于是请下媒妁,备下大礼,为两人举办了隆重的婚礼,李亚仙成为郑元和正式的妻子。
  成都府尹与成都府参军,白天分衙办事,晚上同归一宅,公务合作无间,家事也融睦和乐。而李亚仙作为儿媳妇,一面殷勤地侍奉公婆,一面悉心地相夫教子,谨守妇道,端庄贤淑,博得蜀中官民的交口称赞。
  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兵范阳,攻陷长安,唐玄宗大驾西行,避难来到成都,郑氏父子护卫得宜,深得唐玄宗赞赏。后来唐肃宗收复长安,唐玄宗以太上皇名义回銮返京,郑氏父子均得到加官进爵的赏赐。李亚仙则以其妇德可风,也被封为汧国夫人。

白薇子 发表于 2015-8-8 21:07:42

《李娃传》全文
  李娃传
  汧国夫人李娃,长安之倡女也。节行瑰奇,有足称者。故监察御史白行简为传述。
  天宝中,有常州刺史荥阳公者,略其名氏,不书,时望甚崇,家徒甚殷。知命之年,有一子,始弱冠矣,隽朗有词藻,迥然不群,深为时辈推伏。其父爱而器之,曰:"此吾家千里驹也。"应乡赋秀才举,将行,乃盛其服玩车马之饰,计其京师薪储之费。谓之曰:"吾观尔之才,当一战而霸。今备二载之用,且丰尔之给,将为其志也。"生亦自负视上第如指掌。
  自毗陵发,月余抵长安,居于布政里。尝游东市还,自平康东门入,将访友于西南。至鸣珂曲,见一宅,门庭不甚广,而室宇严邃,阖一扉。有娃方凭一双鬟青衣立,妖姿要妙,绝代未有。生忽见之,不觉停骖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诈坠鞭于地,候其従者,敕取之,累眄于娃,娃回眸凝睇,情甚相慕,竟不敢措辞而去。
  生自尔意若有失,乃密徵其友游长安之熟者以讯之。友曰:"此狭邪女李氏宅也。"曰:"娃可求乎?"对曰:"李氏颇赡,前与通之者,多贵戚豪族,所得甚广,非累百万,不能动其志也。"生曰:"苟患其不谐,虽百万,何惜!"
  他日,乃洁其衣服,盛宾従而往。扣其门,俄有侍儿启扃。生曰:"此谁之第耶?"侍儿不答,驰走大呼曰:"前时遗策郎也。"娃大悦曰:"尔姑止之,吾当整妆易服而出。"生闻之,私喜。乃引至萧墙间,见一姥垂白上偻,即娃母也。生跪拜前致词曰:"闻兹地有隙院,愿税以居,信乎?"姥曰:"惧其浅陋湫隘,不足以辱长者所处,安敢言直耶?"延生于迟宾之馆,馆宇甚丽。与生偶坐,因曰:"某有女娇小,技艺薄劣,欣见宾客,愿将见之。"乃命娃出,明眸皓腕,举步艳冶。生遂惊起,莫敢仰视。与之拜毕,叙寒燠,触类妍媚,目所未睹。复坐,烹茶斟酒,器用甚洁。久之日暮,鼓声四动。姥访其居远近。生绐之曰:"在延平门外数里。"冀其远而见留也。姥曰:"鼓已发矣,当速归,无犯禁。"生曰:"幸接欢笑,不知日之云夕。道里辽阔,城内又无亲戚,将若之何?"娃曰:"不见责僻陋,方将居之,宿何害焉。"生数目姥,姥曰:"唯唯。"生乃召其家僮,持双缣,请以备一宵之馔。娃笑而止之曰:"宾主之仪,且不然也。今夕之费,愿以贫窭之家,随其粗粝以进之。其余以俟他辰。"固辞,终不许。俄徙坐西堂,帷幙帘榻,焕然夺目;妆奁衾枕。亦皆侈丽。乃张烛进馔,品味甚盛。彻馔,姥起。生娃谈话方切,诙谐调笑,无所不至。生曰:"前偶过卿门,遇卿适在屏间。厥后心常勤念,虽寝与食,未尝或舍。"娃答曰:"我心亦如之。"生曰:"今之来,非直求居而已,愿偿平生之志。但未知命也若何。"言未终,姥至,询其故,具以告。姥笑曰:"男女之际,大欲存焉。情苟相得,虽父母之命,不能制也。女子固陋,曷足以荐君子之枕席!"生遂下阶,拜而谢之曰:"愿以己为厮养。"姥遂目之为郎,饮酣而散。及旦,尽徙其囊橐,因家于李之第。自是生屏迹戢身,不复与亲知相闻,日会倡优侪类,狎戏游宴。囊中尽空,乃鬻骏乘及其家童。岁余,资财仆马荡然。迩来姥意渐怠,娃情弥笃。

白薇子 发表于 2015-8-8 21:07:58

他日,娃谓生曰:"与郎相知一年,尚无孕嗣。常闻竹林神者,报应如响,将致荐酹求之,可乎?"生不知其计,大喜。乃质衣于肆,以备牢醴,与娃同谒祠宇而祷祝焉,信宿而返。策驴而后,至里北门,娃谓生曰:"此东转小曲中,某之姨宅也,将憩而觐之,可乎?"生如其言,前行不逾百步,果见一车门。窥其际,甚弘敞。其青衣自车后止之曰:"至矣。"生下,适有一人出访曰:"谁?"曰:"李娃也。"乃入告。俄有一妪至,年可四十余,与生相迎曰:"吾甥来否?"娃下车,妪逆访之曰:"何久踈绝?"相视而笑。娃引生拜之,既见,遂偕入西戟门偏院。中有山亭,竹树葱蒨,池榭幽绝。生谓娃曰:"此姨之私第耶?"笑而不答,以他语对。俄献茶果,甚珍奇。食顷,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驰至曰:"姥遇暴疾颇甚,殆不识人,宜速归。"娃谓姨曰:"方寸乱矣,某骑而前去,当令返乘,便与郎偕来。"生拟随之,其姨与侍儿偶语,以手挥之,令生止于户外,曰:"姥且殁矣,当与某议丧事,以济其急,奈何遽相随而去?"乃止,共计其凶仪斋祭之用。日晚,乘不至。姨言曰:"无复命何也?郎骤往觇之,某当继至。"生遂往,至旧宅,门扃钥甚密,以泥缄之。生大骇,诘其邻人。邻人曰:"李本税此而居,约已周矣。第主自收,姥徙居而且再宿矣。"徵徙何处,曰:"不详其所。"生将驰赴宣阳,以诘其姨,日已晚矣,计程不能达。乃弛其装服,质馔而食,赁榻而寝,生恚怒方甚,自昏达旦,目不交睫。质明,乃策蹇而去。既至,连扣其扉,食顷无人应。生大呼数四,有宦者徐出。生遽访之:"姨氏在乎?"曰:"无之。"生曰:"昨暮在此,何故匿之?"访其谁氏之第,曰:"此崔尚书宅。昨者有一人税此院,云迟中表之远至者,未暮去矣。"生惶惑发狂,罔知所措,因返访布政旧邸。
  邸主哀而进膳。生怨懑,绝食三日,遘疾甚笃,旬余愈甚。邸主惧其不起,徙之于凶肆之中。绵缀移时,合肆之人,共伤叹而互饲之。后稍愈,杖而能起。由是凶肆日假之,令执繐帷,获其直以自给。累月,渐复壮,每听其哀歌,自叹不及逝者,辄呜咽流涕,不能自止。归则效之。生聪敏者也,无何,曲尽其妙,虽长安无有伦比。初,二肆之佣凶器者,互争胜负。其东肆车舆皆奇丽,殆不敌。唯哀挽劣焉。其东肆长知生妙绝,乃醵钱二万索顾焉。其党耆旧,共较其所能者,阴教生新声,而相赞和。累旬,人莫知之。其二肆长相谓曰:"我欲各阅所佣之器于天门街,以较优劣。不胜者,罚直五万,以备酒馔之用,可乎?"二肆许诺,乃邀立符契,署以保证,然后阅之。士女大和会,聚至数万。于是里胥告于贼曹,贼曹闻于京尹。四方之士,尽赴趋焉,巷无居人。自旦阅之,及亭午,历举辇舆威仪之具,西肆皆不胜,师有惭色。乃置层榻于南隅,有长髯者,拥铎而进,翊卫数人,于是奋髯扬眉,扼腕顿颡而登,乃歌《白马》之词。恃其夙胜,顾眄左右,旁若无人。齐声赞扬之,自以为独步一时,不可得而屈也。有顷,东肆长于北隅上设连榻,有乌巾少年,左右五六人,秉翣而至,即生也。整衣服,俯仰甚徐,申喉发调,容若不胜。乃歌《薤露》之章,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歔欷掩泣。西肆长为众所诮,益惭耻,密置所输之直于前,乃潜遁焉。四座愕眙,莫之测也。

白薇子 发表于 2015-8-8 21:08:14

先是天子方下诏,俾外方之牧,岁一至阙下,谓之入计。时也,适遇生之父在京师,与同列者易服章,窃往观焉。有小竖,即生乳母婿也,见生之举措辞气,将认之而未敢,乃泫然流涕。生父惊而诘之,因告曰:"歌者之貌,酷似郎之亡子。"父曰:"吾子以多财为盗所害,奚至是耶?"言讫,亦泣。及归,竖间驰往,访于同党曰:"向歌者谁,若斯之妙欤?"皆曰:"某氏之子。"徵其名,且易之矣,竖凛然大惊。徐往,迫而察之。生见竖,色动回翔,将匿于众中。竖遂持其袂曰:"岂非某乎?"相持而泣,遂载以归。至其室,父责曰:"志行若此,污辱吾门,何施面目,复相见也?"乃徒行出,至曲江西杏园东,去其衣服。以马鞭鞭之数百。生不胜其苦而毙,父弃之而去。其师命相狎昵者,阴随之,归告同党,共加伤叹。令二人赍苇席瘗焉。至则心下微温,举之良久,气稍通。因共荷而归,以苇筒灌勺饮,经宿乃活。月余,手足不能自举,其楚挞之处皆溃烂,秽甚。同辈患之,一夕弃于道周。行路咸伤之,往往投其余食,得以充肠。十旬,方杖策而起。被布裘,裘有百结,褴褛如悬鹑。持一破瓯巡于闾里,以乞食为事。自秋徂冬,夜入于粪壤窟室,昼则周游廛肆。
  一旦大雪,生为冻馁所驱。冒雪而出,乞食之声甚苦,闻见者莫不凄恻。时雪方甚,人家外户多不发。至安邑东门,循里垣,北转第七八,有一门独启左扉,即娃之第也。生不知之,遂连声疾呼:"饥冻之甚。"音响凄切,所不忍听。娃自閤中闻之,谓侍儿曰:"此必生也,我辨其音矣。"连步而出。见生枯瘠疥疠,殆非人状。娃意感焉,乃谓曰:"岂非某郎也?"生愤懑绝倒,口不能言,颔颐而已。娃前抱其颈,以绣襦拥而归于西厢。失声长恸曰:"令子一朝及此,我之罪也。"绝而复苏。姥大骇奔至,曰:"何也?"娃曰:"某郎。"姥遽曰:"当逐之,奈何令至此。"娃敛容却睇曰:"不然,此良家子也,当昔驱高车,持金装,至某之室,不逾期而荡尽。且互设诡计,舍而逐之,殆非人行。令其失志,不得齿于人伦。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绝,杀而弃之,又困踬若此。天下之人,尽知为某也。生亲戚满朝,一旦当权者熟察其本末,祸将及矣。况欺天负人,鬼神不祐,无自贻其殃也。某为姥子,迨今有二十岁矣。计其赀,不啻直千金。今姥年六十余,愿计二十年衣食之用以赎身,当与此子别卜所诣。所诣非遥,晨昏得以温凊,某愿足矣。"姥度其志不可夺,因许之。给姥之余,有百金。北隅四五家,税一隙院。乃与生沐浴,易其衣服,为汤粥通其肠,次以酥乳润其脏。旬余,方荐水陆之馔。头巾履袜,皆取珍异者衣之。未数月,肌肤稍腴。卒岁,平愈如初。
  异时,娃谓生曰:"体已康矣,志已壮矣。渊思寂虑,默想曩昔之艺业,可温习乎?"生思之曰:"十得二三耳。"娃命车出游,生骑而従。至旗亭南偏门鬻坟典之肆,令生拣而市之,计费百金,尽载以归。因令生斥弃百虑以志学,俾夜作昼,孜孜矻矻。娃常偶坐,宵分乃寐。伺其疲倦,即谕之缀诗赋。二岁而业大就,海内文籍,莫不该览。生谓娃曰:"可策名试艺矣。"娃曰:"未也,且令精熟,以俟百战。"更一年,曰:"可行矣。"于是遂一上登甲科,声振礼闱。虽前辈见其文,罔不敛衽敬羡,愿友之而不可得。娃曰:"未也。今秀士苟获擢一科第,则自谓可以取中朝之显职,擅天下之美名。子行秽迹鄙,不侔于他士。当砻淬利器,以求再捷,方可以连衡多士,争霸群英。"生由是益自勤苦,声价弥甚。其年遇大比,诏徵四方之隽。生应直言极谏策科,名第一,授成都府参军。三事以降,皆其友也。
  将之官,娃谓生曰:"今之复子本躯,某不相负也。愿以残年,归养小姥。君当结媛鼎族,以奉蒸尝。中外婚媾,无自黩也。勉思自爱,某従此去矣。"生泣曰:"子若弃我,当自刭以就死。"娃固辞不従,生勤请弥恳。娃曰:"送子涉江,至于剑门,当令我回。"生许诺。
  月余,至剑门。未及发而除书至,生父由常州诏入,拜成都尹,兼剑南采访使。浃辰,父到。生因投刺,谒于邮亭。父不敢认,见其祖父官讳,方大惊,命登阶,抚背恸哭移时。曰:"吾与尔父子如初。"因诘其由,具陈其本末。大奇之,诘娃安在。曰:"送某至此,当令复还。"父曰:"不可。"翌日,命驾与生先之成都,留娃于剑门,筑别馆以处之。明日,命媒氏通二姓之好,备六礼以迎之,遂如秦晋之偶。
  娃既备礼,岁时伏腊,妇道甚修,治家严整,极为亲所眷尚。后数岁,生父母偕殁,持孝甚至。有灵芝产于倚庐,一穗三秀,本道上闻。又有白燕数十,巢其层甍。天子异之,宠锡加等。终制,累迁清显之任。十年间,至数郡。娃封汧国夫人,有四子,皆为大官,其卑者犹为太原尹。弟兄姻媾皆甲门,内外隆盛,莫之与京。
  嗟乎,倡荡之姬,节行如是,虽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为之叹息哉!
  予伯祖尝牧晋州,转户部,为水陆运使,三任皆与生为代,故谙详其事。贞元中,予与陇西公佐,话妇人操烈之品格,因遂述汧国之事。公佐拊掌竦听,命予为传。乃握管濡翰,疏而存之。时乙亥岁秋八月,太原白行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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