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陵街

-芸娘-

[红烛燃到天明，扑朴烁烁教风拢烬，榻上人仍酣睡。不过晨光熹微已起身梳洗，只因前夕嬷嬷叮咛嘱咐新娘子规矩错不得，早起要给正房磕头。]

[心里嗤笑，这也算得新娘？]

[他白家老爷好阔气，便是今年已纳了三房小妾，回回俱是锣鼓喧天，闹得满城皆知。可偏偏他府里抬进来的人多，留的住的却少。入了门的女子总不过一年半载，或是因过失撵走或是染病故去，便是白老爷在知天命之年，膝下也只一位嫡出的幼女。一来二去猜得几分，九成是托了他家那位贤德出名的正房的福。]

[抬手将明珰坠上耳，如今是我来了，就不能够同她们一样。]

[闻声也不回头，仍旧照镜理妆。顶好的茉莉粉盛在小小瓷盒里，并不打算取用。最要紧的不是容颜绝艳，是年轻，年轻真好。拿起眉笔略比了比，铜镜照影并不清晰，又兼朝阳初露屋里还未大明，总不能称意。索性丢了笔，方才半拧过身，拿一双眼盈盈望去，分明是为着妆事嗔恼]

这么瞧着我作什么，待会儿还要去给姐姐磕头呢。

-芸娘-

[这男人纵然年纪大些，却比许多血气方刚的青年才俊都更解风情，也是好的。肩上抵上一掌，热酥酥的就透着薄衫烙在肌肤，发丝本散在身后，行动便缠缭纠缠。一息一屏，稍不留神便教暧昧弥着满室]

昏昏醒来为伊笑，且向张生学画眉。

[不觉噗嗤一笑，风流老爷，真画眉郎，信口吟来便可轻易虏获女子的心。他肯用心来讨这一笑，却也不知是有几分出于惯常伎俩，今日是我，明日便又是谁呢。虽如此，颊上仍旧染了绯色，合着青春正好的面容，笼着晨光薄薄的光辉，如他宅中花樽里的一株蔷薇，都尽数供他观赏览括了去。]

[那画笔临近，触上眉廓便是诗样里的岁月静好，却偏一躲，将他推了推]

嗳嗳，女为悦己者容。

[语意里携了几分认真，好似嫌了他信手胡闹。侧了头瞧向那笔端，素指尖捻上一尾发梢，笑也是透着狡黠刁钻，两丸乌墨瞳子澄澄净净，教人琢磨不见底]

你若是画得同外头那些人一样，我可是不依的。

[外头那些人？张家的小姐李家的千金，或是楼子里色艺双绝的淸倌儿，哪处没有他相好的。我着素妆惯爱羽玉眉，旁人的东西，我不要。]

-芸娘-

[眉心微微一凉，潮润蜿蜒，越是他一副胸有成竹的得色，越是好奇他究竟可晓不晓得我的心思。落笔先是稍重，当是小山眉无误，却不想笔锋反折，后墨渐少，又似早些年爱极的嫦娥眉式，也是别出心裁。]

[揽镜自窥，故作瞧不见他眉眼里的笑意。却见秀美入鬓，合着今日的妆容，既是小巧又见娇媚。出裁的心思，惯熟的手法，讨喜的言语，便是我嫁的人。算不算得幸，我不晓得。然而以我出身，这归宿在外头人看来大抵是好的。白老爷儒雅倜傥，纵然连年新人不断，却不曾薄待过旧人。那一位正房虽不好相与，也得图个贤惠大度的虚名，明面上不敢做的太过。]

[若再想，便是我喜不喜欢了。]

[可我喜不喜欢，有什么打紧。]

[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纵然好，可我求不来，等不得。那年春光明媚时，也有长衫纵马的少年往秀楼下来，想向嬷嬷求娶。他叫我等他，说他会回来，可一别便是书信两端。他总抽不得身，等过了这件事便是另一件，我等了足足四年，有心无意，便没有日后了。]

[日头升高了些，晃着铜镜明灿灿一片，再也不是那年的光华了。低头抿起唇来，也将眼中一泓湿雾敛去，菀菀笑给白老爷看，叫他晓得我是满意的。台上搁着两碟子昨夜的果盘，大颗大颗的红枣花生堆积成小山，讨一个早生贵子的口彩。随手拿起颗饱满的枣来轻轻一咬，旋即将留着半牙胭脂印子的枣肉向他口中塞去]

这个便是奖了。

-芸娘-

[那一颗枣能甜得人合不拢嘴，多半是因这一份好意头。这便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心里装得太多。]

[男人么，有再深的情再浓的意，实际上却只会叫人无休无尽的等，那情和意还有什么意义？我有几个好年岁经得起等，又有几分好心意耐得住等。从前来向嬷嬷提亲的男人呵，青年俊秀。他带我骑马踏青，带我看遍风花雪月，我倚在他肩上，看着月轮圆满心里真是欢喜，仿佛就能看见未来。可他说了太多话，允了太多诺，还不是没一件与我兑现。]

[起先我也看不开，只认准了等，等不来便自暴自弃。等得年年岁岁人都麻木了，风月场上几轮往来，这才意识到几年从不间断的却是他。]

["敢不敢真娶了我呢。"未几又是月圆夜，随白老爷应酬到了深夜。庭院寂寂，廊前相对，我是真有七分醉了，瞅着他这样问。他大笑，说好，随后离去。约莫是酒意太甚，他眼中一瞬迸出的光华竟叫我想起那时年岁。冷风拂面过面颊清醒几分，男人的话，傻子才会再信，我只当自己做了一场大梦，明日梦醒，谁又多与谁相干了。]

[谁知那梦是在喧天锣鼓里醒来的，第二天一早，炮竹破响长街，嬷嬷捧了绣金嫁衣催我更换。我推窗望去，他当真一顶花轿一队锣鼓迎在门下。]

[盖上盖头，我便嫁了。]

[值与不值我不知道，直到盖头掀起，我看见白老爷的眼睛，才晓得什么旁的都是虚妄。就如此刻他眼里唯独的我，如那一晚他应允婚契的眼神，纯粹而炽烈。哪怕就这么一回，就这么一瞬，在我眼前，值了。一世太短，经得起舍弃却经不起等待。我有柔情千万，你不配，我便统统给别人]

自然都听爷的。

[听他如是吩咐，也不再去提正室的茬儿。妆成了，发挽了，往橱前去挑拣衣裳。因着新婚之喜又好不犯正室的冲，选了件茜色襦裙，佩带束腰，外笼浅一色薄纱，清美又兼郑重。自往屏风后换了衣裳，对着立镜整理无误，方才捡了白老爷的衣裳]

爷更衣罢。

-芸娘-

【淫浸富贵惯见风月的爷，品人挑物的眼光都是好的。绸缎一般的长发高挽成髻，珠钗不是顶新的款式，却胜在端庄别致，上头一明珠尤其浑圆饱满，在铜镜里如云中现了一重轮月。】

【石榴明红，珍珠如雪，已是华丽矜贵，故而择了对款式简单的单珠耳坠相配，依从他所言不添旁饰，挽上纱帛一道出门去。】

【两个月后，大夫确诊出来，我有了身孕。】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