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山观梅

==【承平七年，冬】==

【晨钟远鸣，入冬的第一场雪下得毫无征兆。是日卯时，正是这座寺院开始早课的时候，他在第一次撞钟过后便睁开了眼，门外天光透过粗糙的窗棂，亮得异乎寻常地刺目。他推开门，倒卷的风携着一片雪贴过身侧，原来初雪已经在昨夜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他们借住的这家寺院位置偏僻，不靠近任何一座城池，住持则是个一心求佛向道的老僧，与他的结识始于棋，也仅止于棋，从不过问红尘之事。扫雪的小沙弥见到他，稚嫩地尊一句“沈檀越”，又埋头发着抖继续扫雪，他的名字在这里无一人识得，更无一人在意。】

【鼻端清冷的空气里混杂着一丝梅香，旁边屋子的房门还紧锁着，钟声浑厚震耳如斯，门里竟是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笑着看了半晌，带上门转身离开。】

【一个时辰后，他右手提了一壶酒，出现在超山的小路上，小路曲折蜿蜒，尽头处是一块古旧的墓碑，路两边梅树夹道相迎，新雪沉沉压在枝头，山间万籁俱寂，空气如同冻住了一般的安静。】

阁下从刚才起就一直跟在后面，可惜沈某要去祭拜故人，带多余的人过去多有不便，有何事不如我们现在说个明白。

【他忽然朗声开口，惊得梅树簌簌抖落一层细雪，一人头戴斗笠自梅树丛中走出，现身时竟还远在数十丈开外的地方，那人遥遥一拱手，亦是朗声回道】

“沈公子好耳力！在下奉命前来找人，沈公子中秋从龙混域带走的那一位，我今日便要带回，还望沈公子多加配合。”

哦？还有这等事？

【他小心将酒坛放置在雪地，慢悠悠地往回迈了几步】

我从龙混域带走的，难道不是天书吗？外面可都是这么说的。

【男子闻言摘下斗笠扔在一边，露出一张黥了大片纹样的脸】

“我只奉命前来找人，找不到人，把你带回去也算交差，久闻错花手沈天鹤大名，请赐教！”

【话音未落，那人身形暴起，五指成爪向他抓来，顷刻间掠近十尺以内。他既担心阿九醒来见不到人要闹脾气，又对男子脸上的纹样大感兴趣，于是不躲不避任由对方欺至身前，电光石火间，眼看男子就要得手，可那只手不知为何，却在距他咽喉仅余一寸的位置突然停住了。】

泰鲁人，有意思

【他微微侧身，手上握着一柄折扇，折扇另一端结结实实地抵住了男子肋下一处大穴。他近近端详起那人黥的纹样，折扇顺手一挑对方衣襟，不想真有什么东西掉了出来，轻飘飘落在他脚边——一封信？】

【正准备细看，又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朝这边靠近，黥面男子的重量全倚靠在他的折扇上，这旋起旋落的交手结束太快，他仿佛还没反应过来，一对眼珠不甘心地四处打转，颈侧青筋毕现，大概正试图运劲冲破穴道。】

【他状似无意地收了手，再不小心侧身让了一让，男子忽然失去倚靠，于是像一颗被连根斩断的大树那般原地晃了晃，直直向前栽倒。他眼疾手快抽走那封信，然后啪的一声，男子脸朝下陷入雪地之中，恰好和跑出来的阿九完美错过。】

我也想知道，这是在和谁说话

【他向阿九走去，边走边看了看手中的信，上书“九妹亲启”，短短四个字，他却好像突然想明白了些什么，回头十分同情地看了那人一眼，将信递至阿九面前】

只有等阿九告诉沈大哥了。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慕家虽然只有八子，但眼前这位九姑娘闹腾起来连自己也得够呛，他不禁有些好奇，阿九上面有八位兄长，不知这写信之人究竟是其中的哪一位，竟然想出这么一个送信的损办法。】

【不让手下直接送信，而要等他来发现这封信，是想试试他的身手？试试他会不会把信交给阿九？又或者，是要瞒过什么人。】

看来你这位兄长比你爹更放心沈某的为人。

一个傻大个送来的。

【能找到这，想必是将他每年来此地祭拜的事打探清楚了，如果真有心要带阿九回去，阿九现在就不会出现在他面前。只不过那位素未谋面的慕家少爷，未必真的是放心自己为人才没带走阿九。】

【他是江湖里人人唾骂的贼，阿九是龙混域不容蒙尘的明珠，以他们之间悬殊的身份，悬殊的前途，若非这一次阴差阳错，两人终其一生恐怕也没有相识的那一天。适才他离开的空隙如果阿九被带回龙混域，他想，他们往后应该也不会有机会再见。】

【阿九认真读着信，他挡在风口处，目光从阿九的发髻，云鬓，缓缓落至眉梢，眼角，似乎是命运有意将她推到了他面前。他悄然抬手扫去阿九发间残留的雪，一拂之后原本沾雪的发梢赫然多了朵白梅。】

“是七哥，我这个哥哥可是厉害，前些年单枪匹马就剿了南郡连环坞，救了好些人。”

【阿九没发现他的动作，夸起自家兄长时眼睛里仿佛有光，他忽然不自在地移开视线，一手握住阿九肩膀轻轻转向上山的方向】

走，我们先去山顶占个好位置，信路上慢慢看

【慕家第七子慕九泽，他有所耳闻，但别人兄妹间的私事他自知不宜过问，故只牵着阿九在前面领路，信就交由她自己去看。】

【至于那泰鲁人，他初时注意力被那纹样吸引过去，心里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此刻他突然忆起泰鲁人是南疆部族，部族有部族自己的语言，却没有文字流通，那么，这人极有可能不认识汉字，也就看不懂懂信封上的意思。】

【他眼中映满深沉的白，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被勾起了主动入局的兴致。】

如果哪天我和你七哥交手，阿九觉得谁能赢？

“为什么你会和七哥交手？我七哥可疼我了，我和他说清楚是我自己要出来的，他肯定不会为难你的”

如此最好。

【他仅仅凭直觉预感到会有那么一天，却无法向阿九解释自己的直觉。他自幼学棋，四年出师，再三年荆楚之地的名手已无有出其右者，师父曾对此颇感欣慰，指定由他继承门内单传的《剑争》，因对弈之道实乃搏杀之道，由他来驾驭此种过于气盛的剑招再适合不过。】

【四脉弟子连同四位师叔，除了两人以外其余皆无异议，看似皆大欢喜的结局，最终却有了不一样的结果，因为当时坚决反对的二人里，一个是他弟弟，另一个，便是他自己。】

【都言当局者迷，可这件事唯有他最明白，自己其实并不擅长搏杀之术，夫奕，有乾坤之象，阴阳之理，星辰之序，一味搏杀只会让一盘棋变得索然无味。他很多时候单凭直觉落子，走他人所不敢走，行云流水，天马行空，之所以能赢，也许就是赢在没有胜负心。】

【可惜，没人信他，入局的谁不想争个输赢，这番说法理所当然被看作是推脱的借口。如今回想，一切就是从那时开始乱套。】

【他顾及男女之别，隔了一层衣物松松牵着阿九的手腕，走到一半，手中一空，他回头看见阿九忽然停下了，眼眶红了一圈，表情看上去有些无助。他皱了皱眉，快步回到她身边，神情比平时严肃，声音却较平时更温和】

怎么，你七哥出事了？我在这，先别着急

【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正如中秋那晚他可以答应去一趟东海，也完全有理由在事情闹大之前将人送回去，不过一念之差罢了。可事到如今，有什么地方仍是与中秋那晚不太一样了，他说不上来是哪里不一样，沉吟片刻，给阿九看了看左手提的酒】

上面有一位老前辈等着这坛酒，我们送过去，然后回禅房收拾东西启程。

【信上的内容他始终没有问，尽管他确信只要自己问了，阿九就一定会告诉他。半山腰一过，越往上走，雪积得越深，吸一口气心肺都能感觉到凉意，他们速度因此慢了下来，他腾出右手让阿九抓着，走着走着嫌阿九的手太冰，干脆一把裹进了掌心。】

【路尽头便是他们这一行最远的距离了，不知谁将墓碑立在此处，上面竟然空白一片，虽是一座无名孤坟，有天地为之缟素，也终归不算太落寞。】

孙前辈

【整坛酒淅沥浇过墓碑，浓浓的酒香萦绕不散，他躬身将空坛放在碑前，再抬头时眼底隐隐多了一丝难辨的哀伤。】

总有一天，我会压着那小子来你坟前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