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香殿——正二品修仪郭含贞居所

承平四年夏，才人郭氏含贞晋美人，迁披香殿。
承平七年秋，郭氏含贞晋修仪。

= 承平十年 三月 =

[一缕缕药气自杨木案底玉碗盘桓旋溢，飘渺好轻，面容氤在白沁沁汤雾间观不清，温婉带着脉脉潮息，仿绘世间最清怜。听见此季殿外斜风细雨间抖动的花木，簌簌垂枝来回砥荡，那些湿透的花瓣正大捧的凋落，眸含苦涩蒸出的润泽，盯着漆漆涩药堪拟一波温好柔润，长睫淡敛不知挡住些什么，抬腕一匙接一匙只管将药送进口，愈喂、袖下所附玉镯沿消瘦小臂愈褪，动作平常安轻，眉心平持端无表情，一遍遍将药汁机括吞咽，浓郁苦味覆过舌尖心肠，末尽提袖拭口，唇角蕴了丝似有若无的笑]

[那笑淡淡的扯，残余微微散对空无，翻腕搁下手中空碗，再将另碗药泼空在一盆恹恹冷清的插柳中]

[倒在外给人看的药渣，抱夏依意换过，真饮进去的那些，不过是我别有用心，埋了干净。含贞年幼时最喜欢牵着我的袖，轻声呢喃着阿姊在想什么，这刻笑自轻嘲，我孤傲凌霜压而未曲，十年弹指一挥间，指尖折了折袖口绣着的一弯蜿逐曲劲的梅枝，臂袖只需有心端整，故意，即可隐匿它本来的痕踪]

[无悲无喜，无声无息，我是这般想的，表象也这般做的]

[三月天云积得铅重，吞没天光泰半，宫中彩廊暗索，风雨织晦，偶有闹春莺鹊，湿喉啼呖声声婉转，依旧敌不住乌夜般的黯颓一丈丈蛰噬，空幕余宫宇戗脊威耸，每檐滴水瓦雨流呕沥，从前思索尘埃是否都能得涤，天意尚非如此，若蒙尘埃，只能亲自动手，一点点拂逝，也许发现连经过也被一并除去]

[抱雪替我打着一支伞，填青伞色无描赘饰，软履行过连带起积水，行走湿重，而由远及近溅起更多水花，冷冷匝开，乌靴下匆匆足步近时慢伫，那照面三回的御医俯首请礼，我侧颐静闻]

[春宴过后第三日，他禀含贞苏醒，黯天一隙微明，启声轻晰，消息由御医传报不过赢来份微薄怜惜]

请大人，先缄己口

[如雨滑落一滴在眉间拔起漪澜，清浅杳曳一份深长的稳决，眸送他恭退的身影远去，续转无殆]

[披香殿外跪着的宫婢们，皆将头颅深埋身下，宫霭阴日，细看人一旦折身，可悲连自己的影都寻不见。接过莲玉手中莹烛护近手心，屏退了一干人等，门扉壁阖一瞬，锦幔层层鼓动着，隔去一年递次一年，承平七年，含贞册正二品修仪，无论如何都低我一位，家中卢氏气急，想来此时，亦复焦灼困兽]

[护住作手中明光照取处，我只管量清自己所行所为，切不容差]

[大雨日天光幽微，内殿里有烛台燃起，如树杈般分出七八细枝，将室内照的亮如白昼，金色光晕垂笼在浓厚药气里，烟霭缓滞流动时渗出涩然意味。半卧在床，日常一件衣衫在腰间空出一块，松松堆在榻上，侧头由着莲蓉喂下几口药汁，未含果脯，竟也不觉得苦。]

[于春宴后三日苏醒，其已流不出一滴眼泪，似遵太医嘱咐静心修养，郭府一封接一封递进家信，拆也未拆便扔到一旁，任其堆叠积灰，一件事宫婢们不敢言说，便就当它从未发生。殿外雨急风骤，雷声阵阵，天际的海钻了空洞，粗大雨线又急又密地砸下来，响彻一天一地，是琵琶羟鼓，弹的一曲十面埋伏。]

[半碗药和着奔雷急电灌下去，绢帕拭去渗露浅汁，将待再饮，人却骤然颤颤，一把推开汤匙药盅，半蛊药都泼溅在地上，碧青地毯上赤褐药渍扩散。撑身而起，茫然目光凝聚一处，尖利调子于雷音间隙撕破宁寂]

你拿的什么——！

[收拾杂物的小宫婢怕的腿软，怯怯将怀里物件递来，大红的绸，握在手里是细腻温软的感觉，七彩锦鲤绣在面上，色彩层叠，鱼鳞映着光，精细如画。]

[是一件给刚出世孩童绣制的新衣。]

[面色愈发苍白，连肌肤下的青色经络都要显露出来，攥着衣衫的僵冷手指隐隐抽动，松松紧紧，仿佛不知当弃当留。人声寂灭，四处俱是天低雨促，紧玄怒筝错杂而弹，不休不止，我陷在这无边声响里，却仿佛什么也听不清，眼见朱红喜色偏转成血光凶意，似柄尖刀劈碎避逃外壳，掀露内里溃烂腐肉，一时只觉头晕目眩。攥握变撕扯，拼衰微全力毁坏结韧布料，汗湿鬓角，无意识将唇开开阖阖，颤抖里说的不过三字。]

[还给我。]

[灯枝莹莹烁烁，富丽堂皇无尽精致的殿室，重叠光举随步经过照见我们闺阁无法比拟的广阔，偶尔会思索为何会住进这天家城阙，可怜我从来心事都见不得光明，一因一果终究虚弱不堪，若言初时女儿家旖旎心思未免太伪作，层帐沉沉埋在晦暗处，鲜亮色彩都成灰，侧耳已聆见内室动静]

[声之凄厉，令柔软心弦先是一瑟，而后凝神着，放下手中烛火灯台，静静的有块刀片一壁刮得心上血肉模糊，一壁又生出甜腥的恶意，卢氏如珍如宝的女儿竟是如此颓败了，她还要争个什么]

[阴侧侧的风隔着窗纱，甫走进迎面药气还夹杂余留的血腥味，宫婢自身边退散，踏着轻步走近鬓发蓬乱的阿贞，娇艳颜光恍暴风折枝而坠的花，缓缓拈起指，袖滑瘦骨纤纤，动作如曾经灯书茶盏前的郭必筠恬淡的伸出手去触摸幼妹光软如锦的脸颊，绵弱的手却毫不留情狠狠掴在她脸孔上]

你现在是什么样子

[用力之重，连振着钗下垂下一线玉珠亟亟乱在髻间，因我不愿她就此迷怔教人看了笑话]

[浑噩里也不知何人到了身侧，只觉脸颊一痛，是被人一掌劈下来，把神智也掴回原位，连带着眼泪也像泉水一样涌出来，淌了两行，顺着下颌尖儿滴落，坠在那朱红绸衫上，将色彩晕成更深一层——]

[像一块斑驳的陈年血痕。]

你说我是什么样子！？

[把声一扬，嗓音尖利沙哑，仿佛吞了口解玉砂入喉，粗糙颗粒碾磨血肉，吐一字都有惨烈的余音。方才打翻的那一线药汁蜿蜒着流到脚下，像一条细小的毒蛇在地上爬动，爬到脚边，顺着筋脉上游，喷一口毒汁在心里，混着滚水煎熬，蒸腾得俱是痛意。]

阿姊儿女双全，又如何会懂！

[灼热水迹似沾在因使力过甚而发麻的掌心，痛里带着烫直钻肌肤，裙幅底下足尖倾斜半步，支不住一腔愤恨随颈线延至紧蹙黛眉，末了唇断续喘着，拼足气力续将她手里攥着的朱底彩绣一把夺到手中，恨声绷着直而锐的蔑意]

你这无用的样子！

[好个儿女双全、她可晓得这双儿女是怎么来的，她又将我这双儿女如何看待？自幼卢氏教会我，只要隔阂生了天长日久便是可怕的渊壑，而今官家与太后嫌隙长久，我在嫌隙夹缝里求生，担惊受怕，日日还有家中卢氏盼着我不好，而她郭含贞，样样都如意！手臂颤意微微，握着那小小衣物，冷笑连连]

我有儿女又如何？你可帮过我一二？

[孩童衣物触手如孩儿温软肌肤，唇角含着僵硬苦笑，斜睨着泪眼婆娑的她，样子无知且可笑，我是不能再庇护娇矜贵重的她，眸光凉色横生，带着讽刺卢氏的痛快毫无避讳的斥责于她]

就是你这般无用才保不住自己的孩子

[眸里尚含泪，却睁圆了眼凝视她，以期在朦胧的视野里望透她的本来面目。想是该吃惊的，我素来以为必筠是雪山上流下的净水，静悄悄的声息，有惘惘的寒意。她自然不会是与世无争，但这种尖锐的利刺却从未见过，仿佛是剥去一层温柔的外壳，露出一点最本真的质地。]

[可真像阿娘。]

我是没用

[室内无风，但这诛心之语一出，恍如一阵寒风吹过，身上像赤裸横陈，嗦嗦地抖起来。檐角风铃声撞出声响，高低音一起一落，遮了半边的天。剐痛到最后，倒也不再颤了。]

阿姊聪慧，又何苦来蹚浑水？

[抹了把泪，劈手要去夺那衣物。身上到底无力，被她拽着拿不回来，便顺势箍住她瘦腕，人也贴近]

你以为我不知——你本不必入这深宫，豁出去踏进来，如何？现下可是得偿所愿了？

[五脏六腑在春意料峭三月袭着东风潮湿的寒，冻起薄冰凹凸，棱角适才是本来面目，入宫年份就是一柄刻刀，一刃一刀剖开冰凉除了寒凉还有薄凉，眉羽敛著孤执，棱窗听雨水咝咝刷来，仰起下颌，干巴巴的哦了一声，无言似认下了得偿所愿四字，我本可以布衣清欢作个小家碧玉寻个殷实人家。]

[一双淡眸神采被她之言点出浓墨郁彩，两点光芒凝望她欲语还休，细骨被一把攫住，血管内血液涌动的寒气，她触着是否冷，动力挣脱一回不得，索性横在二人之间，鬓上攒珠坠子簌簌颤着凌厉冷光，挽在臂间的紫色绉锦披帛落在足踏之下，一贯柔软风态，显来削薄无力似个贴身装饰，未攀扯的另只手，抚上她近在咫尺的泪容，指背揉着映在细腻肌肤上那三四清晰指印，唇轻柔的告诉她，痴人莫做梦]

阿贞有猜度我的功夫，怎不留着气力好好振作

[贴得愈近，眼色沉沉]

你阿娘三番四次写信说你无用，你便真的无用了

[我旧时有一块圆镜，雕的是仙女跨鸾的纹样，后来不慎砸破，因喜爱不舍丢弃，便拿一根红绳绑缚起来，勉强用了半月，镜面上裂痕越来越大，横切着从左至右绵延，连映照的脸也被割成两片。破镜终难圆，我与她姐妹情谊，到底也不复往日，或许我原本以为的血脉亲情，也早掺了混沌杂质——她不拿自己当郭家人！］

你这是怪我

[她的手指太凉，印在因掌掴而发红发热的脸颊上，像贴了一块冷冷的冰。这极寒的一瞬，是将神魂也浇得清醒。便拨开她手掌，用力推过，五指顺劲力去势松一回腕，那小衣在争执下被揉搓得起皱，索性当弃则弃。]

[跌回榻上，腰腹极痛，面色也卡白。拿了软枕垫在身后，贝齿往唇上一咬，碾出几分嫣红的朱色。舌尖尝到一丝腥甜，只不住冷笑。]

你怪我帮不了你，好大的委屈。但你自己又是什么样？事事都藏在心里，逼着我去猜；又一副孤高矜傲模样，像什么都难不倒你，旁人手段用出来，也是多余。

[她原本以为可得我温情脉脉抚慰，小产在此月份格外凶险，她含悲痛孤自无援，我是亲手将她摁入悲痛，好好清醒，身边人别以为骨肉至亲就可长相依。胸口一缕坠坠隐痛生根，当时韶华美景于我都是寒彻肌骨的回忆，不堪回首，而身为她亲姊姊，偏偏不忍心毁损她半日美好，造就今时之祸]

[应对太后娘娘已耗我泰半神思，怎抽心抽神再顾及她安危，与其他嫔妃争个嘴斗个上下尊卑，她皆在这一层上费劲，难防背后诡谲，期期艾艾生怨只能仇者快，譬如我心里那星点快意正是真切]

[发间玉簪断成两截跌碎在地，被她推开的身躯不轻不重撞上屏风前的兽钮熏炉，偏眸这烟气无风成一线孤烟直去，脸颊潮红似沁出血，凄凄回笑]

我原是对自己都狠的人，还需你懂

[伸手理了理鬓发，捋整衣袖]

我今日只是来告诉你，你要做无用之人，就做下去吧

[径自出了披香殿，金昙花纹蜿蜒的殿室必然不会昙花一现，她是卢氏生的女儿，卢氏都还没死，她怎又会自弃。步履走入漫天雨幕，天地安静在银亮雨光内，好似琉璃造的化境，腕前接过旁侧宫人递来的伞，亭亭撑开，一枝玉兰横斜孤峭，雨里风里，凌上寒枝独自开，却是寥寥的人在长道，春意还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