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稽山———太乙观势力范围

夏木荫荫，蝉鸣嘲嘲。陆鸣赤着上身，盘靠在古树老桠，尾指系了香囊，有一搭没一搭的甩着。里面是上好的防虫药草，是他特地寻城里最好的大夫配的。是以虫蚁虽多，却无一来烦扰。西北的汉子多少年都习惯不了江南湿热，他宁可在炎炎烈日下曝晒脊梁，也不喜在这熔炉一样的夏，只能喝梅子汤解渴。
若不是为了城里一个人，他是一点也不想来的。夜里闷热，汗湿寝被，心头火起，索性避来了这片林子。
远处有咆哮声起。陆鸣想起白日里掌柜的劝告，他眯眯眼，唇角玩味，喃喃道一句。
“——还真有熊瞎子。”
他把药囊收入怀里，扶木起身，手搭凉棚循声远眺，确定了方向，便悠哉悠哉腾跃往那边去。
上赶着救人的事，他是从不做的。便是往那边去，也只是看热闹居多，若是到了以后，那猎熊的人还有一口热气，那便救上一救，若是死了，也可帮这无名人敛一敛尸骨。
靠的越近，熊啸越低，随风而来的血腥味也俞重。
对方的身影也从林间缝隙里透出来，影影绰绰。
陆鸣把枝叶踩的嘎嘎作响。
——没错，他就是故意的。

承平十年 夏末

【入夜，没了白天的闷热，反而有一丝凉意，吹得人身心舒畅。才从昆嵛回来没多久，便听闻会稽山内有了野兽伤人，附近的农家被伤了好几户。猎户们本来是打算去狩猎，却发现是个庞然大物，连打猎的猎户都伤了几个。】

【我去山下取东西的时候听附近的街坊议论，就去受伤的人家里瞧了瞧，听说是个熊瞎子。也不知道怎么长得，与人齐高，晚上的时候还双目通红，看着十分可怖。】

【这野兽扰民不是一天两天了，想着毕竟是我山下百姓，要守得他们一方安宁，于是唤了先前见过熊瞎子的猎户，让他带我去那野兽经常出没的地方寻一寻。就算不杀，也要赶出这片地儿。】

【树林幽深，只有猎户手中火把闪烁，照周身几寸土地。他被冷风吹的打了个寒颤，拉紧衣领，跟我蹲在草丛里，小声说着当日的情形。然后突然就听到一声咆哮。他抖了抖身子，神情恐怖】

来了？

【他点头，我拍拍他肩膀，要他灭了火把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然后纵身一跃，跳到树上。】

【听他这么说，心中稍安，他笑得轻松，更是安慰自己，也知他心中已有主意。】

如此我亦心安。

【门外风雪将起，闻他开口留下，欣喜难掩，只点头回道】

那就多谢……叶大哥了。


【结】

十二年前……建元五年，初入云州……支离破碎的记忆在脑海中飞速逝去，隐约捉到些影子，还需细思。
若真麻烦，她年轻尚轻，还是不要牵扯进自己的事中。这个颜面，自也不会拒绝。

因而见她愁绪，先她一步笑着开口：“何须担心，我年轻时能应对之事，如今总不会因为年纪大了便应付不了。”

非是自傲，只是多年以后有着年轻时没有的心态罢了。哪怕风霜满头刀剑临身，也不肯露出怯懦。

抬了手，看着掌心签文。解签虽不是本业，却也看得出一二问题。这签文所指不过有祸将来，却是不能说出口的。

放下手，又对她道：“风雪将起，不如先留此休息？”

正是十二年前之事。

【想来他年少轻狂，自是行事果决，当年官府悬赏之人被其斩杀，不为一人生快事。】

莲城不便多言，虽是有违规矩，奈何莲城此心不安，道长……

【说罢上前伸手，却有踌躇，那一签所寄，又或真的想为他一卜凶吉。】

手中签文还未看清，那人已起了身，道了句风雪曾入江湖，言表之意，一览无余。

——昔年仇家将上门了。

说是昔年抽奖，其实也不正确。自入江湖十余载，剑下亡魂皆为恶人。若道残害无辜，是绝无可能，只有……望着她眼中歉疚，默然想着，应是哪位的后人将来了吧。

也不想再问她是否卖出自己的情报，哪怕卖出，如今愿登山专门告知也是冒着极大风险的。转头望向殿外，天色依旧灰蒙，好似又将下雪。

“……若是因果所致，也怨不得旁人，不必自责了。”

思如此，又回头看她，问：“多久以前的事情？”

非我有意送风雪，奈何道长曾历江湖，片沾风雪，来年便是要有所防备。

【低身一福，眼中却有愧疚，奈何身在江湖，便已多有无奈，此谓身不由己，可在自己看来，难得世上尚有对自己好的人，也不愿他遭此横祸。】

【不论何时何地，他眉眼依旧，却难掩锋芒，也算是江湖翘楚人物，本不会惧怕有人寻仇。可到底还是放心不下，特此前来相告，即便是他不以为意，就当自己太过于心不安。】

昔日道长对我有救命之恩，然莲城同已身在江湖，无能阻止他人窥探。

莲城自知无颜相见，但不曾想过世事难料，对方有所动作只能前来相告。

还望道长莫要怪罪。

拢袖在侧旁观，她来的突然，但口中称求签，自也为她备上签筒。抬目看了三清神像，却不得不承认心底是有疑惑的：毕竟多年未见，也不知她踪迹。她突然出现，莫不是有事相寻却不能言？

再观去，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下越发确定。因而在听闻风雪二字，只是道：“这会稽山寒来暑往也有四百春秋，风雪起时尚不见淹人那般高。姑娘这么说，莫不是今年风雪特大？”

言至此时，签筒中已有竹签飞出。见她俯身捡起，递过来，这便接过。

【抬眸也与他相对，得他引路，入得殿内焚香于前。】

【看他似乎记起了什么，心中甚喜，故人相见本话家常，而江湖中人却需行事谨慎。不由垂眸敛目，但行求签。】

多谢。

【方跪于尊像之前却闻他提及渔网，当年正是捕鱼时失足落水，又被渔网割伤了手，蒙他所救，他已想起自己是谁，面上一热，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掷出签来】

自然是故人安危，江湖多风雪，可莫要被掩埋了……

将近冬雪封山，因此观门少开，便是料到不会有人登门。却没想到这红衣少女，有如画眉目，却偏偏……听了道签灵验？！

心虽微妙，但客既上门，又怎有拒绝之理。账本揣进袖里，转道在前，三清殿中也比殿外要好。

“尊客既要求解，不妨入内暖暖，以免伤了身子。”

多年前不屑的文绉绉之言如今说来倒是异常顺口，至道尊前见香火未灭，方才行了一礼。而后去取签筒，方才转身，那熟悉的眉眼一下子映入眼中。记忆，随姓名同时复苏。

不过惊鸿一瞥，又在多年后千里迢迢而至。再不似少女心事，多了丝成熟。手仍稳，递至跟前。

“请吧。”

稍侧了身，让出地方。见她下跪才静静开口：“莫像上次滑了，签筒比不得渔网，也是难寻的。”

话虽轻松，却不由想着那一人运，她是……为谁而来？

小女闻得此地签文灵验，特来一求。

道长可为小女子解签？

【尤是记忆之中的那人，清水芙蓉间一眼风姿卓绝，着实令人过目难忘。】

【然而江湖汹涌，难免有人作祟，当年救命之恩又如何开口言说。】

大雪将封，想来以后山路难行，这一签只求一人运。

【纸伞已靠在门楣滴水，将带来的香火放下，轻抖开身上披风，抬眸一笑。】

小女尹莲城。

正是寒意深深时，殿前无人，唯有扫净的残雪。望着飞檐上灰蒙蒙的天，心下的不安愈发严重。

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寂静无人时，忽然一声道长入了耳。下意识回头，恰见冰天雪地中红衣如火，衬着张容颜如花，而那熟悉的眉目，让人下意识道

“你……？”

她……应是自己见过的人，但记忆太过深远，总是难从一闪而过的碎片中获得信息。

【莲步轻移，得闻故人音，且行雪封山路前，捐得此香火。】

【初识少女蒙昧，也不知江湖险恶，经岁月之洗，偏生出浅笑轻掩，仍是濯而不妖。】

【一袭火红狐狸斗篷，一张红纸油伞，独喜艳色故风姿，也是为见故人。】

请问道长……

——  开 ——

承平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冬。

拿着沈峤递来的账本，一页页翻看并计算着今年的开支，直至对上了最后的数字，才暂且放了心。

好在太乙观上下撑起也就几十人，道场、法事，还有偶尔的买卖，一年下来的收入也能撑持到明年开春。

又低头看了看新衣是否填够，不由斟酌下。

大抵是女儿家心思，师妹在时新衣这种事自己是完全没考虑过的，换了个男人上来……罢了，也不能说他有错。只是观里多了两张嘴，而新衣也确实该换了，便合了本子准备去寻人。

出了屋时，寒气扑面让待在屋内的混沌意识清醒不少。下意识搓了搓手，觉得稍暖和些才出了院门。

大雪即将封山，好在百草园里起了不少药草，不然这个天，得冻死不少。说起青风，自入门后边勤勤恳恳，而听他还会卜卦时，不免有些犯窘：毕竟年轻时喜欢四处乱跑，也不曾静修课业，更别提卜卦了。
霜雪削了眉，将至三清殿前时，望着灰蒙蒙的天，不知怎地想起了他为自己卜的那一卦。

好像是……不宜出行。

“恩，实打实的野路子。三分天赋，三分家学，三分际遇，还有一分胡说八道。”

丝毫不避讳地将自个儿这半灌水全盘托出，也不怕在道门正统面前失了脸面，总归他们避世山间，而我浪迹市井，是全然不同的两条道。

一人半只兔儿，撑得直想四仰八叉 地栽倒在雪地里困上一觉，吃饱了就睡，大抵是我执念最深的信仰了，可惜地点不适宜，只得同那少年随口闲聊，打发时日，再想法子如何安然渡过今日，明日一早下山去。

——结——

【见她吃完，又顺手将兔子扯下一大半，递给她，生怕她没吃饱。】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笑了一下】

这么看来，的确算是了。

【因为嫌麻烦，所以他一向不喜欢带铜板什么的，更习惯小六壬，随时随地都能掐指一算。但卜卦方法不同，所擅长的方向也不同。】

【自己会的，只是测吉凶。推演之事并不擅长。】

姑娘也是野路子？

【想起刚下山遇到的那个懂风水的姑娘，不由得一问。】

说到太乙观这茬，手里半大的兔子腿已经被我啃得只剩骨头，尤是把骨头啃得肉渣儿都不剩丁点儿才舍得扔掉。

早些年惹老乞丐生气的时候，那老头还大言不惭地直呼要把我扔到道观门口，那会儿不懂事，以为修道之人大抵都是要辟谷的，因着害怕吃不上肉，连哭了三天三夜，那老头没辙终是拿了串儿糖葫芦将我哄开心了。

往事不可追，听他提这一嘴，仍是觉得那些高人过的日子我不懂。

闻得“占卜”二字，朝他凑近了些，指了指垂在腰边的卦筒，悄鸟着声儿：“呀，看来咱俩是同行呀。”

【因为嫌烫口，自己吃得有些小心翼翼，并不如对面姑娘那般豪放。这个火候刚刚好，外焦里嫩，入口都是佐料的香气。】

【被她问的卡了一下壳。仔细的想了想，却是没见过掌戒吃肉，自己以前在玄光观的时候师父也是不吃的，但那是因为穷。后来香火旺盛了过年过节还是会准备些肉汤的。】

【但是太乙观的情况，说实话我还真不清楚。】

嗯，反正我吃。别人吃不吃我不管。

【心安理得的咽下口肉】

他啊，他应该不会吧？我只见过他练剑。他也没跟我探讨过占卜的事情。

【被她这么一问才想起来，掌戒和沈师兄总是一副武林高人的样子。虽然自己不会，但他们武功很好还是能看出来的。】

在扬州城摸爬滚打好些年，会稽山上有个道观名唤太乙，我是晓得的，只是不曾去过。我这堪舆的家学算来还有几分 道学渊源，却到底不是道家正统学问，不入流。更何况爹娘去得早，所学不过那本相书的十之一二，左不过后来跟着老乞丐走南闯北，把各地 乱七八糟的学问一杂糅，才走出自个儿的一条路数。

“你们做道士的也吃肉吗？”

映在脑海里头，仙风道骨的模样，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与眼前的这个少年丝毫对不上号。道门正统原来是这么个模样，沾染些微尘俗，与普通人无二。

嘴边儿沾了酱渍，一抬手在袖口抹去，也不嫌脏腻。

“那你们观主，也给人算命的么？”

【见她无大碍，便放心。待她坐下，撕了个兔腿给她。】

小心烫。

【我还没吃一口，就听到她赞不绝口。心下一喜，笑吟吟道】

我啊，我是太乙观的厨子。酒楼可吃不到我的手艺。

【天寒地冻的，居然还能遇到个漂亮姑娘。心里甭提有多高兴了。一边想着跟好看的姑娘吃饭就是赏心悦目，一边开口邀请道】

太乙观离这儿不远，就在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