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一 会双夕 》
赵蘅玉
入夜,墨灰色的苍穹拱出了一痕新月,稀松的星子悬在西天之上,银辉倾泻如鲛绡素练。就在夜幕降临的当口,宫城里点亮了连云的夜灯,错落的灯火便是地上的繁星,将整座城池映照得清光如昼,显露出刻画雕彩、流碧飞丹的高楼杰阁。在这砌玉涂朱的宫城西侧,越过大片梧桐与竹林的掩映,一所轩昂宏丽的宫殿登时浮现,金彩雕琢,美轮美奂,是落在尘世间的瑶池月殿、神霄绛阙,金漆匾额上的“昆玉”二字瘦劲疏朗,如屈铁断金,正是由今上亲笔所题。 这座宫殿的主人又是何人?
只见这昆玉宫的一殿之内,有几盏金枝碧叶的大灯正缓缓燃亮,一名年轻使女捏着把小剪,探过身、依次剪了剪那些烛火灯芯,火苗倏而一亮,映明了榻边一张稚气犹存的粉面。这位落在明光之中的女郎尚在豆蔻之年,样貌天然浓丽,一双丹凤眼,眼尾斜飞,琼瑶鼻贵气夺人,樱唇丰润,下颌略尖。这原应是妖冶锋利的姿容,可少女一副清癯瘦骨,细腕纤腰,肤色是白煞煞的惨澹,一看便是久病支离。这般弱不胜衣的模样倒将人衬得质似薄柳、孱羸淡远,削弱了容貌上的侵略性。 “公主,”内人走到近前,捧了妆奁来,“到时辰梳妆了。您不是一直念叨着要见傅家的小娘子吗?今夜拜七姐,听说那位会来呢。”
少女,也就是赵蘅玉,闻言将目光从手中诗册上移开。她是今上年纪最小的一位嫡出帝姬,因自幼羸病,赵官家特地命人修建了昆玉宫来供她清净休养。这一片宫区里并没有其他皇室子女,赵蘅玉便是绝对的主宰。此时,风吹过绮寮外的树影,一段碧痕落在蘅玉的额际,像兰泽芳草的春风漫过。她扭过脸,翦水乌瞳闪了一闪,泄露出一丝清浅的笑意,这神气使那张苍白的面孔上忽然多了些活力,显出狡黠又灵动的神韵来。 “我自然是要瞧瞧,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大哥。” 她口中的大哥便是当今的东宫太子。此人风神秀异,鬓似漆、面如玉,譬若明珠,朗然照人,兼之文才斐然,洞晓音律,性真赤忱,在蘅玉心中可谓是天下一等一的风流人物。而那位傅小娘子,传闻是帝后属意的太子妃人选,赵蘅玉被勾起了好奇,近日里想要与人会面的话已说过好几回了。
她从榻上站起身,风鬟雾鬓,妆容未施,仅穿了一身素白中单,从光亮里走到更璀璨的地方中去。这璀璨的光是从各色衣饰上炫耀出的宝光,十多名内人奉上锦匣、漆盘,将各种织金衣裙、披帛、香罗带、金缕鞋,以及发间、项上、手上的装饰一一陈列于前,每种品类皆不少于五种样式,等待赵蘅玉挑选。而与此同质的奢靡衣饰堆满了宫室北侧的纱橱,一整面墙壁,自顶至地,无数棱格里叠放着当季的彩绣裙裳、百余双玲珑绣鞋、无数嵌宝镶玉的名贵饰品,尽是她的爹爹、孃孃还有兄长们为她置办、赠予她的。依理,这应是超出了皇室公主当有的例额,阖宫上下,也仅有这位将笄的帝姬能有此殊遇。 然而,蘅玉似乎对这些东西不甚在意,她抬了抬眼,近乎潦草地、随意指了几样,便算是选定了。妆成后倒也简练,一身金银线绣的折枝花罗衣,缀了珍珠的百迭裙,仅点了小桃春的唇脂,将煞白的容色也衬得亮堂。
一众使女提了风灯,脚步轻快地在前引路。因这昆玉宫距其他宫区略远,蘅玉病弱,不得不乘肩舆出行。其实昆玉宫便已被营造得很广阔了,殿台亭阁既繁多、也精巧华奢,暂不提殿室内的陈设如何侈靡,只看那座宫苑花园,便近乎是艮岳的一处缩影,花竹奇石、飞泉碧池尽陈于此,各季皆有应时繁花盛开,全无凋敝之景。白日的时候,赵蘅玉还命人去采摘了园中新绽的紫薇花,花枝置于案前,缠绕着、熏染着,略微驱散了她身上似有似无的那缕药香。
出了昆玉宫东门,抬眼便可见梧桐与竹林的纷乱树影。这片林地的栽种取自凤凰“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之说,而赵蘅玉似乎便是这自天而降的一只的凰鸟。当她尚被中宫王皇后孕育之时,她的母亲曾梦见一只凤凰,鸾鸟朱喙蓝翼,丽尾生有绮艳泠光,它在空中盘桓不定,发出一声悠长清脆的低鸣,最后化作雏鸟游弋着落入腹怀之中,因此异梦之故,今上赐蘅玉小字——“鸾君”。此时,这只幼鸟恰巧看见她的孃孃正携众而出,要开启这一场“拜七娘”的仪式。 “孃孃!” 肩舆一落,赵蘅玉便欢快地奔行而去。到了近前,她先行拜礼,腰才弯了半截,就被王皇后揽于怀中。 “又闲淘气,鸾君。如此急行,你也不怕再害了病。” “我夏日向来少病,只跑几步并不碍事,孃孃莫要烦忧。”
她撒娇似地晃了晃王皇后的手臂,一璧向她母亲讨饶,一璧悄悄地越过王皇后的肩向后探望,那齐聚在此地的诸多公主、宗室命妇她大都见过,只有一位显得脸生,是名略长她两岁的年轻女郎,或许正是那傅小娘子。 赵蘅玉眨了眨眼,又与王皇后道,“这位姊姊,我以前没见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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