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峰山

建元五年  冬

【岁十月，霜露降，白露横江，朔风摧折铁甲寒，本带兵演练在外，蓦然闻听有官员传旨而来，心虽有惑，思及君上，不敢懈怠。当即将营中事务与副将军师移交完毕，即刻动身随传旨官员返京。】

【连夜疾行，过汉水，临出荆州，天色倏然阴沉，山石兀然，松柏郁郁，时有残叶随风，横卷一山水气。山景沉天入眼，心中惑然渐成疑虑，往昔从不曾有练兵之时被急召入京的先例，此次突兀如斯，平添几许不祥。临近山脚，座下马儿却迟疑着不愿前行，响鼻声声竟是少有的焦躁，松了缰绳探手拍拍马脖子，顺了鬃毛略作安抚之后才提缰快行几步赶上前面的人。闻言，朗目四顾，将周边环境习惯性分析对比之后一一记下，颔首道。】

也好。连夜赶路，薛大人想必也很是疲惫，天气阴寒，山雨欲来，能避过这场雨也是好的。

【棚前翻身下马，缰绳系于棚外支屋顶的柱子上，安顿好马匹才带着几个亲兵进了棚子。落座薛景山对面，思来想去，虽知有父亲在，家中也出不了什么问题。却到底还是忍不住开口问询。】

薛大人可知圣上急召所为何事？

【山野小舍，醇厚酒香盈鼻，一路奔波的疲乏稍作缓解，耳闻屋外“呜呜”风声不止，薛景山从容不迫的话语虽有些道理，却并不足以取信于人。倘若真如薛景山所言边塞变故，又岂会没有丝毫消息传出。心中一番思量尽数压下，复见其执盏相邀，遂朗目含笑，举杯以示，仰首饮尽。】

【暖酒下腹，便觉寒意尽散，正欲开口，余光瞥见门外阴沉天幕乍然一亮，——倏然“轰隆”一声，惊雷滚滚而来，山雨极快，雷声方歇，便听见外面的树叶被雨水打得“噼啪”作响。】

下雨了。

【想起之前那声雷，有些担心拴在外面的马匹被吓坏，提枪起身准备出去看看。步伐将将迈出两步，眼前一花，脚下一错，长枪一立稳住身形，心知自己被人暗算了。眸光一厉，抬眼时正见周宁等人趴伏在桌，薛景山却面色无恙，执盏含笑。剑眉皱起，早前收敛的气势再不掩饰，凛冽锋锐不掩倨傲之色。】

薛大人是何意思？

【雨帘如瀑，流争喧豗，飞银电碎，林映白虹，雷激狂澜动山川。天地之间浩浩声势也不及薛景山一番话，震醒满脑昏沉，尚带一分怔然，复又一哂。】

勾结辽邦？卖国求利？拥兵自固？意图……不轨？

【一字一句慢慢咀嚼过，五指扣紧枪杆，骤然狂笑片刻笑意难掩的看向薛景山。杯盏碎地音脆，肆中变动恍若未觉，长身傲立，屋舍简陋却俨然如立玉宇，矜贵傲气。朗目凛然不掩威势，手提长枪，缓步间气息沉吐，内劲调动全身，枪尖拖地，看似虚弱无力，枪尖虚力游走间暗藏规律，点行七斗。声色肃杀，雷雨轰鸣中恍带几分笑。】

薛景山，本将军已经许久没有听过这样的笑话了。

【微顿，不欲多言，心念电转。密旨一说，不足取信，尚记得临行前父亲曾言时局动荡，薛景山胆敢如此行事，必然是京中有了大变故，思及家中父母便心起焦灼。眼角寒芒掠过，星目微眯，自薛景山身上挪开视线，环视一圈，有人腾身而来，刀锋力劈，当即长枪回撤，左腿扫开，厉风击翻桌椅，杯盏零落一地，借势挑锡壶直击其面，枪若流星，赶月而去将人劈刺在地。撤身回转，步踏太微，双腿下弓，稳扎下盘，左手抓枪身，双手共力，正以枪身将原本直取身后的长刀撞开，借力一个后空翻。双足踏地之瞬，目不及眨，右腿倏然弹出将咫尺之侧的周宁踹向雨水瓢泼倾洒的窗口，不曾多顾便肘带右臂内走，划半弧扯回长枪，手腕翻转，步伐前踏，横枪而起将左右冷锋荡开，枪尖一抖，回锋之际自下往上，出势疾猛，芒影虚实点连一片，直取咽喉。热血腥灼，溅落颊边，旋枪回身时脚下一滞，身形微晃，只一刹便提神压下脑中昏沉感，然身后厉风袭来，只来得及避开要害，刀锋冷冽自肩胛划过自腰，锐痛刺激下一扫药物发作时的迟滞，当即振臂抖刺，枪尖上挑，剜心穿骨，取其狗命！脚踩尸体，借力落脚于侧翻的桌案上，意图靠近薛景山，闻身后疾风破空，猛然翻身自上跃下，侧翻避过冷锋，双腿犹有悍力，落地之时踹倒一人，长臂紧绷，枪啸奔雷，直刺其后心。左足点地，足尖挑起落地的九环刀运力于足击力刀柄疾射而出钉入侧方一人胸口。】

【虽一力悍然，终究受药性所限，然而浴血之下，余下几人皆不敢轻易上前，闭了闭眼尽力平息急促的喘息，战后虽觉昏沉，然而思路愈发清晰起来。京中无任何消息传来，且薛景山手上的诏书并未作假，若不是消息被封锁，便可能是事发突然，父亲来不及传递任何消息。长枪倒提，垂眼可见脚下血色蔓延，后背冷腻，冷意深重反倒掩去几分锐痛。空着的右手抬起，拇指抹去颊边血迹，撇首自仰躺在窗下淋了满头雨水的周宁身上一掠而过，眉峰冷厉，深目沉沉望向薛景山，下颌扬起，一杆长枪孤身屹立一地尸体血泊之中，傲骨铮然，蔑视一众。】

薛景山，若我周弘今日当真要亡于此地，定让你先赴黄泉去探探路！

【呼吸渐至平缓，内劲游走却知已然支撑不了多久，只能速战速决。话音未落奔身而出，飞腿后踹，扫翻背后之人，疾步踏风前行往薛景山躲藏的地方跃去，振臂抡枪，横扫而出，若银轮自薛景山那一干亲兵面前飞旋而过，登时鲜血喷薄，血雾弥漫，风雨倾洒入内，荡开一室浓郁腥锈。】

【鼻端腥味浓郁，眼皮沉重干涩，握着枪杆的手黏腻冰冷，虽然看着不曾受蒙汗药影响，心中清楚若不能尽快将这些人解决，恐怕真的要丧命在此了。周弘此生可死于边野，马革裹尸，岂能容忍自己不明不白的死在朝廷的倾轧之中！】

【脑中轰鸣隐痛，几乎听不清楚薛景山到底说了些什么，孑然傲立片刻，强行将内力运转到极致，赤红双眼抬起头来正见了薛景山转身奔出酒肆，镝鸣尖锐的呼哨声刺耳之极，心中一惊，猛然醒悟！薛景山竟然在此地设伏！牙关一咬，本就杀气腾腾的端肃容颜更添几分狰狞狠戾，额角青筋暴起，冷汗裹着血水顺着眉骨往下，气息低促，跨步欲奔却踉跄一下，药物影响愈发明显。赤目冷戾看了薛景山奔行的身影，复垂眼环视周遭，长枪在倾倒的桌椅间挑出一壶幸免于难的茶水，果断将冰冷茶水泼洒面上，换片刻清醒之后疾步上前欲追。】

【堪堪踏出两步不及靠近门口，余下的几名兵士便听令接近，锋眉一皱，手中长枪横劈挑刺狠狠扫开挡路的人，一心只往酒肆外而去。几乎是浴血抵达门口，剑锋冷冽顺着残破的软甲自背后刺入胸腹，恍若不觉痛不知疲惫一般身往后撤借势长枪一旋枪尖朝后狠狠捅去！】

【风声呼号，狂雷震耳，暴雨噼啪砸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然而冷风急雨却让昏沉的大脑前所未有的清醒起来，虽勉强出了酒肆，身上血水顺着雨水淋漓而下，几乎站不住脚，眼见要丧失行动力，怎能甘心！不想倒退亦无法前行，敌兵未绝，已然必死之局，正咬牙想要再拼死一搏时却闻后方数人惨叫。复有人近身，声悲愤。】

将军！属下无用！

【胳膊被人抬起搭在肩上，又扶回酒肆，知周宁已醒，心中一松，又挂心薛景山逃跑之事，正欲吩咐周宁追击出去，反见余下几个敌兵又追进酒肆，粗嘎吱呀一声，室内光线一暗，竟被人关上了门。提着枪倚靠窗棂上，看着周宁举长刀迎上还算轻松，视线投向窗外，雨幕里看着薛景山急切的反复射出几箭，除却风雨雷声穿林打叶再无其他声响。心中一动，看薛景山的模样，分明是在通知伏兵，现下令出却毫无动静，显然是生了连薛景山也不知晓的变故！】

【眼见薛景山翻身上马，下一瞬竟有箭矢突来，马匹受伤惊扬蹄，雨幕里又来一队人马，数人围住薛景山，余下众人直奔酒肆而来。不过须臾便有人闯了进来，当先一女子气势夺人，动作迅疾如豹，眨眼之间便将薛景山几个亲兵斩落刀下。事发突然，并不知来者是敌是友，索性以不变应万变，提着枪倚墙未动，暗中蓄力调节内劲，不欲开口，由着周宁警惕喝问。】

来者何人？！

【眼睑低垂，因周宁醒来而乍然放松之后几乎再难保持清醒。被周宁护着到长凳上坐下，已经有些混沌的思维顺着对方的话语低喃一声。】五雷……盟？

【眉头一皱，心有所悟，却难以抓住那一抹灵光。眼前人影重叠难辨，捂在腰腹间的手逐渐失了力道，席卷而来的倦意让人再难支撑，深吸一口气抓紧了周宁胳膊，短促低叱一声之后彻底坠入黑暗之中。】……走！

将军！

【周宁大惊，急切间横刀怒目直想将薛景山立斩刀下，然事有缓急，将军伤势过重，且不论五雷盟这些人到底有何目的，也只能相信他们了。一番计较之后，周宁愤恨咬牙从薛景山身上挪开视线，转而冲战清泓急切道。】战姑娘，将军伤势要紧，这狗贼便先交给你了！

【言罢背起周弘进了屋后清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