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峰山

——————承平十年·七月——————

【夏夜，大雨，雨水将路上的行人驱赶到破庙中，山间的小路便空无一人。龟峰山上古松鳞鬣，绿萝骈织，却也有人迹罕见的荒芜地貌。山连百里，在山腹中劈开一线幽僻的峡谷，入口仅容几人通行，仰头只见嶙峋山体和明亮的天光。】

【原本锈蚀的地表，在穿过窄道后忽然满目绮罗笙香，除了硕大芭蕉叶下掩藏的饱满果实，还有另一种味道，是充满生命原力的，活体的味道。】

好神奇的力量。

单桓哥哥，我们今天就在这里休息吧。

【软玉般的少女，仅十一二岁模样，坐在一副二人抬起的棺木上，棺椁通体漆黑，约一人长，被雨水冲洗过后的乌漆仿佛一只眼，在风洞中凝视，四面戗风。抬棺木的人面目僵硬，眼神却像剑刃直指前方，剑如人利，人生二刃。】

【傀儡。】

【绵白手指轻抚那被唤作单桓哥哥的脸庞，指尖逝去冰冷的雨水，仿佛情人间的疼惜和爱意，小巧斗笠上滴水如注，遮住一张只露出半面的娇嫩脸庞。推开破庙的木门，冷风和湿气嗖地钻进剥落金漆的佛陀座下，如此天气，如此奇诡地，竟有一人。】

【棺木抬至他面前，蓑衣下白嫩小手抬起斗笠，露出一双圆润稚纯的眼，通透如同刚知人事的乳鸽般纯粹美好，胜过暗夜里明晰的蛟夜珠。粉嫩唇角噘起笑意，冲他嫣嫣笑道。】

这位小哥哥，你可知道秦军地宫怎么走么？

【雷霆风云，不攻累土之溃。此间破庙在风雨中摇摇欲坠，却为其中避雨的人支撑一方，如我族中遗孤，在匈奴铁踏之下，竟薪火相传，延续至今。一千年前，大月氏先祖逃出秦宫，育得“活宝”，招来匈奴劫夺，被迫迁往大夏。此后氏族日渐衰微，嫡系血脉如残枝般被斩断手足，骨肉之痛，确如天斧劈断“活宝”五肢，遥望故土，望京泣血。】

【“活宝”丹参乃是人间仅有的一棵阴阳同株，集天地万年精华，可使万物回春，长生不老。历代大月氏子孙谨记祖训，寻回“活宝”，复活族人，夺得大夏王位，征讨匈奴。】

【而今又是百年过，北凉王后人率部探听各方，终于由师父绘制成五行地图，寻回“活宝”之路近在咫尺。然王兄忧劳过世，却因远离故土不得葬入王陵，举族哀恸。大月氏一族质朴驯良，从不善争，因此备受战乱之苦流离失所。师祖因此誓要制得花毒，落地生根。蔷薇花魂侵入人体后便圈地自生，滋养有毒花草，来年殷红地貌便是我大月氏子孙落脚之处，即以此法，告知其余众部，若遭逢大难可投靠为家。】

【幸而，至今仍未有人探出秦军地宫秘宝，尚有生机可求。】

【他斗笠摘下，熠熠眼神如同星河闪耀，言笑之间竟让人窥得星云变换：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四目相对，相视而笑，忍不住倾身向他凑近些，一双小而白、玉雕似的脚在他双腿间打圈。脚心津着雨水，暖白中覆上薄霜一样的绵冰，蹭湿他裤管，感受到他矫健肌底的热力，猫儿般微眯着眼，娇俏的笑意越发沉溺。】

那小哥哥你……可是来保护我的么？

【近身闻到他身上沉郁的丹香，先祖方氏脱离秦宫后也曾培育过卓群的炼丹师，可为了躲避秦军追捕，族中仅以炼丹术为旁支修习。然之后逃亡迁徙数代，炼丹之法几乎失传，心中大惊，竟连师父也不知当今世上，还有炼丹师余脉尚存，此人是敌是友？】

【他口中久居之说，亦深亦浅，实难推测出炼丹师一脉对此探究几何，但落目眼前，这趟来的还不算迟。地宫罗阵排布，不仅封存着“活宝”主干，还有解开其余五肢封印之处的钥匙，须得闯阵方可取回，其凶险之处就在于五行将军所布迷阵。既难确认其背后势力，便暗藏心思，明眸中缱绻着孺慕之情，指尖儿接住他下颌滴落的雨珠。】

既然是久居，怎会毫不知情呢，怕是你担心我抢了你的宝贝，不想带我去吧。

【蜜声软玉，柔丝情怀还牵绊他双眼不肯转回，单桓手中剑已横陈，厉目中渗出剑气，十大剑派，有彼观澜，单桓最终得有人剑合一的境界，倒要感谢师父将其自身狂躁心性熔断，合融为一，方有此一绝。】

【锋藏鞘中，杀气扑堂，让我如何不爱他。】

【山群合抱，雷云填谷，白紫色的闪电劈空而下，落到这座扎根已久的破庙前，一瞬间将他眉眼照地透亮。面和神聚，其所修之内功必是以“凝”为本。大月氏所主之训，以专注而固本元，便是教族人习得凝神为法，专而取之，方可成大家。】

【如是这般猜疑，无法定论，便想要试探他本事，既然身带此香，若非有所图，就是为等候寻宝人而来。眸光转回至身后，与单桓相接，回身的余光中可见雪亮白刃冲出，凄厉雷声滚滚过，仿佛白光接天而起，迎上裂空的巨闪，地龙啸口，直向他而去。若真是炼丹师传人，以单桓今日之力，必能试出虚实。】

【玉足使绊，拦在他腿侧的穴道处，两相应和，以缠代打，单桓手中剑变招正攻其下盘，要接此招而右腿受制于人，必只能顾及一方，若解剑锋之急，则不敌缠抱之困，而后行动非但不能自如，反而越急越颓；若先脱腿股之缚，则剑刃从刺转削，压制胸腹，立时便无还手之力。先祖英明，为防子孙后世良材叛族，一招一解，分著两册剑诀，交与数位太师监管。而后炼丹一脉脱离消弭，竟带走了“惊鸿剑法”的拆解之法，这一招“化象”看得心神恍惚，剑锋刮过脚心，虽未伤及皮肉，却已可感到气血闭塞，足尖后撤跃回棺木上坐着晃腿，两手撑着棺盖，娇声道。】

好疼啊~我只是舍不得你打架。

【剑光交错之间，观他神色变幻不定，从守到攻那一霎时的笃定，仿佛明了心意，然而心中却是五味陈杂。】

【炼丹师自成一派，竟暗藏实力多年而不禀，其后必有不可告人的图谋，此番遇见或是巧合，然若不是如此，何曾知其窥伺之心，寒彻心府。】

【因而见他走招愈加沉稳，便越是忧虑，直到单桓手中熠星落地，颈侧横架着白刃，柳眉一皱，立时嘟起嘴来喊道。】

停停停！

单桓哥哥可是中原十年前最好的剑客，你不能赢他，这场不算，以后重新比过。

我只是想去地宫看看嘛，我可以告诉你我的秘密，你告诉我你知道什么，不好吗？

【既是身份明了，各怀目的，便不点破，总归是要一同进入地宫，合二人之力方能破阵，于是也不心急，把脚抬起来凑到火前，烤地暖熏熏的。仰着脸看他还站着，一副剑气当身的模样，冲他眨眨眼，嫩白手臂挥了挥。】

小哥哥你坐过来我告诉你一个故事。

很久以前有个药师被下令杀头，但他却逃过一劫活了下来，还开国立世，成为了有名的国主。他知道长生不老的秘密，但这个秘密却招来豺狼夺取，全族人迁徙了一千多年，至今仍旧不忘重返京都。

你说，他们该不该回去？

【明亮的眼睛在火光中闪动，一身香粉色的衣衫都晕成了胭脂红。像极了战火，和血污。】

【庙外呼扇的树冠在火光中布下影影幢幢的黑幕，雷暴冲天，手心向上捧起一束光电，恍惚间竟也觉得那是从自个肉团一样的掌心劈啪腾起。千年之俟，千百位族人血液的重量，时时刻刻都攀在每日清晨睁开的眼睫之上，弹尘作千钧，所怒亦如电。】

【目光随着他从房梁上落下来，待他说完，回头眼神重又投入那团温暖火焰中。】

我还有一个故事，是手足分离、故人重逢的故事。

【对于这位失落已久的族人有诸多好奇，也许就如师父所说，炼丹术是大月氏先祖的一切，即便如今衰落至此，未必便不享其所招徕的福与祸。雨声酣畅，他站在窗前的背影有别于王兄及宗室中所有男子，尽管现在还瞧不出究竟是何不同。但既然前路交错汇成同一条，虚虚实实，需得探清。因而话落停顿了许久，有意要给他暗示一般，才续道。】

可惜应该听故事的人却不知道在哪里。

【面前的火堆爆了一声焰花，连着火光也冲高了几寸，一惊之下赶紧收回脚，在棺椁上跪坐着，衣带结了个小辫儿，语声变回天真贪顽的样子。雨还未停，就催着他带自己去探路。】

小哥哥，你听了我两个故事了，该带我去找路了。

七尺男儿顶天立地，不能食言而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