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阴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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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十年，秋

月圆十五夜，当是合家团聚同叙天伦时。只可惜皇城司内一盘珍珑局未解，平地一声响震破了所有想安居乐业的梦。爆炸发生时我尚在皇城司内，只见陆大人一番来去皆是跟往常一样没什么分别的冷脸，但召集众人回返并交代陛下任务时，我知晓他是真正动怒了。

天下脚下遭如此变故，想来吾父那宴席设了一半也无心情再继续下去，满城大小官员皆因此案需备个交代。但比之他乌纱安危，我总是比他更倒霉，十二时辰内若不给个交代脑袋也要随着乌纱帽一起出去。

邵林风带着乔芒先我一步离开，风火模样总是让人想在他身上刻上‘事态紧急’四个大字。至于我，在陆大人冷厉神情下此刻也没见到半点火气，只将佩刀系好，脚步一转领人踏出皇城司。长夜有风月仍圆，往年这个时辰烟火都未散去，而街上也是热闹的很。只是甫出来，风中夹杂着的喧闹嚣声终于清晰。

——那是哭嚎声。

护卫军、兵马司，甚至是开封府中的捕快，这一路走来人无数，官服亦见得不少。或有品阶比我高者，但在皇令前亦无半点客气。畅通无阻的前行，让我终于嗅到那股越来越浓烈的火药气息，将至州桥夜市时，惨呼是明显。

借着皇令入了夜市中，立身河畔，两岸有血，偶见未曾清理干净的残尸。官兵来往皆有盘问，甚至有几个没死透的被眼瞎的带进尸堆里又自个爬起来闹的一番惊慌，入不得耳。唯有夜风拂面，吹得人不得不清醒。

朱雀街、州桥夜市、药材……陆定权都难撬的嘴不是弃子毫无价值便是真正的死人，再去开封府也没意义。而此刻，将入亥时。晚一刻给个交代，一起去菜市口的机会便越高了。

“去上游看看。”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转道便往上游行。至于身后跟不跟的上来，这并不是我需要考虑的问题。偶有长风再拂面，腰间佩刀轻响时亦观四周环境。直至夜市的路将尽了，忽停下脚步。回身望向一直紧跟身后的人，微微一笑在此宛如地狱的场面下倒也算得上是如沐春风。

“走多久了？”

她睁着一双杏目望来时算是副温良无害的模样，若至平民百姓家中也可唤声闺秀。然而能够踏入皇城司的人纵然披了身无害的衣衫心下所盘算的可不是什么胭脂水粉几银几钱，察司一职能至她手，拖累二字当可摘下。

视线一落不过瞬间，复又回首看向四周。州桥临河，此处路尽，偶有杂声入耳，似是人声。再转眼，看向榆树盖顶，清辉尽撒，隐约窥得岔路。先前所闻人声应从此处来，只是……眼稍垂，念飞转，这一路的火药气息可不是平日里所用的烟火，黑火药的气息足以提醒一次爆炸并不是终结。若是群聚暴起，又未死尽，纵然不做死士以目前城防来看一时半会也逃不出城中。

一刻钟……稍抬了眼又观月色，此刻似是因人临近，杂音越清。偶有几句哭喊，叫耳目皆锐的人极难忽视。眼角窥了察司神情，又浮惯有笑意。甩下一句走这边，足下一转，官靴轻踏石板路。稀稀落落的月色宛如琉璃碎了一身，光影明灭不定，叫人看不清神情。只听得足音不急不缓，身过盖头落影后，眼前豁然开朗，亦同时，眼微眯。

火把贯彻长街，灯火通明时如同白昼。这般强烈的火光下也将面前场景看的清清楚楚：城卫如他处多，甚有几个见得我二人通行无阻，本还有所疑惑欲上前询问，却被同僚拉住。想来是这一身官服才换耳侧私语，也懒顾他人神情，迈步上前。

“大人！求求您啦！让我出去寻个大夫吧！”

闻声时已见声音来源：以身为盾的城卫后，有个男人如疯魔般似想闯出包围，声声凄嚎到连话也听不清楚。观此景，未曾开口，拇指抚过下颚模样思索，直至几个含糊不清的词语入耳时，蓦地笑了一声。放下手时身后人亦是静候，不曾回首，只闻语气极慢，甚隐有笑意。

“为爱妻生死硬闯护军，算得上情深了吧？”

这一声出口，不需回头也清楚她此刻模样低眉顺眼，想来等候指令。而言道情深，眼中不似面上笑如春风，反而冰冷至极。只因何时何地何人当出现不应该有的事情时，总惹人几分燥怒，又在瞬间抚平。笑越深，语亦温和。

“过去看看？”

似是询问，实则不容置疑。

比之城卫能否交令，此刻皇令对我如利剑悬头顶，容不得多思，何须见他人颜色碍我行事。待察司拿下那人，与城卫擦肩而过，更不闻半分异声。长夜照明亮空，仍是不急不缓的模样。但见眸色越冷，直至见了那方窄屋，才道一句事违人愿。

以州桥为中心四散，宣德门处尚有不少伤员需开封府处理，而州桥上方虽有城卫驻守却是静的不同寻常。且不提城卫是否搜查，以此人惊慌程度城卫窥不见半点异常也着实令人恼怒，还是开封府的人因此变故便手忙脚乱起来？

再至此处，耳中听不见临产者半点声响。蠢人也当明白错在何处，何况这群人还顶着城卫的身份，便听稀碎声响排布开包围院落。懒觑旁人，只见俯身看瘫软如烂泥的男人，唇角带笑，于此清风明月夜，闻言笑询，淡声出口时却平白叫人多了丝冷汗。

“救不了的人，又何必这么拼命？”

此言凉凉，毫无同情，只因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能至此位，手中染血还论什么老弱妇孺便真正可笑。所以……看着这泪流满面哽咽难言的汉子，只想着此刻与狼子比良心仁善，倒不如比谁的刀锋更利。毕竟这世上，也只有所谓情深义重才会叫人多生拖累。

“察司，给他点银子。然后，烧屋。”

果决一句落下，不提墙外城卫毫无动静，连带着察司亦怔了怔。此处长街绵延屋舍皆由木制，一把火下去会有什么后果想也清楚。再者，此时捉贼本就时间紧急偏出损招，显然损人不利己。而那汉子听得烧屋眼睛蓦地睁大，几番挣扎竟叫他爬起来想拼命。

我只是脚步一转，背对两人时模样平淡，宛如不知此等造罪孽将害多少人，可在走出第一步时，忽闻厉嚎随黑影扑头盖下！

厉风扑面，不需抬头，便见腰侧春水刀随黑影盖下同出。刀冷如闪电破空，生死眨眼，力有千钧，交接只是一瞬，由指尖自手臂传来的隐隐麻木让心下让我心知此人外功多过内功能为，也幸得春水皇家所制，平常利刃只怕硬接便断。

我抬了眼，终于见到了这张不同汉人的面孔，面容狰狞，狠厉盈目。肩有伤口，却不影响其一棍砸下的威力。力道非我所能，足下稍沉，卸力几分。再见扬唇仍笑，尾音稍扬带几许轻狂。

“舍得出来了？”

倒也不是突然行为，初踏此地便觉静的不同寻常，而汉子表现更是笃定屋舍有人只是难辨藏于何处。亏得城卫在外，人可藏匿却也只会在这小小院落中。哪怕来人会缩骨，于寂静夜中细听时总还是能听出一丝异样：院中第四人的喘息便在这看似毫厘的地方，哪里知道冷言一出，竟诈出来个听得懂汉话的辽人。但真论此言可算使诈……便当假作真时真亦假，攻心才是上计。

却不知辽人是否个个皆比汉人高人一等，这等使力的行家加上这等稍高的身量，春水行刀纵快亦只能僵持。何况院落狭小，腾挪转身有所不便。恰逢此时城卫听得动静，将此院落包围，火把亮可冲天而起，映来者狰狞眉眼携棍风冷冽逼近，稍一仰身，恰避迎面棍风，亦嗅的空中血气更浓。

当有燥怒，面色冷静。

这狼子伤口见了一眼便知是禁军手中长戟所致，又在肩头，此刻看似虎虎生风然久战只会越伤臂膀，力难前续时，便是拿人时机。因而纠缠于我或是僵持，却是此刻最好的办法。

似是察我心思，那大汉舞着的乌木长棍蓦地一瞬停顿，正被锐目捕捉。右足前踏，纵身向前，同见掌中刀势一转，锋芒铺撒如暴雨倾下，再非保守而是抢攻。这般猝不及防，叫那汉子连退几步攻势一乱不提更难有回防。见他招乱，一丝戾笑盈面，杀人可杀偏不杀，似如逗弄猎物的猛虎，逼其节节败退时仍有闲暇赏其慌乱。

这把刀可杀人，但此刻杀不得人。不提城中尚有多少个同党，抓住活的也不代表能活一世。况且拂天子颜面，视大宋无物，予人痛快岂不让刑狱浪费？我便想让他好生体验下旁人所体会过的惊慌不安，死，可真不是能解决事情的最好办法。

但游戏一阵也该暂放，时不待我，逼入院中时忽然出声两字：“盘龙！”

声落时后方银丝暴射缠身，也不知她哪来这么大力气竟将束缚之人朝后拉去。而那汉子双手未束，后退时长棍仍能舞动。眼见一头砸下，偏偏不避。足下一蹬冒棍风将临时，赫然扬刀断其伤臂。

血泼扬起掩今时明月，哀嚎时一只粗臂重重落地，少了几分挣扎的力量。漠然缓步上前，右腿一扫人下身见他直接扑在地上后，一脚踩背稍用了内力，因此挣扎无用，抬右手，有血珠自春水刀身缓缓凝聚在尖上，刀尖对准后脑时血落发间。

“乖乖听话不好么？非要这么大动干戈？”

讲这话时语气中窥不见半点怒气，随言深只有越发温和的声音。

“你看，你浪费我时间，你能喘气的时间也就少了。这么浅显的道理，为什么要我教你呢？还是辽人蠢笨至此，真以为我大宋无人到可以让你们在天子脚下为所欲为了？”

我这话说的温和雅致，却不想脚下这个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记性。几次挣扎似当我无物，口齿间还有含糊呢喃。

“……亡……宋……”

旁人听不清，叫我听得清清楚楚。右手一翻持刀负身后，脚下稍动给他机会挣扎后再一脚踩在后脑勺上，那呢喃声也成了含糊，唯见官靴轻碾时闻笑语清雅。

“这种时候还念什么天亡鬼宋，阁下真是不惧生死呢……察司，叫人进来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