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棠湖

=======开=========

建元七年  春

【天将破晓，烧了一夜的大火将将燃尽。】

【五更未至，街上几乎没有人，更无人知晓或关心这火是怎么来的。等到官差“按例”来查那火因，应已是隔日之事，早无迹可寻了。】

【被烧的一干二净的那户人家是扬州陆家，祖先曾为武将，几代辗转行商，渐成江南富豪之户。士农工商，这一代当家的陆川，不愿陆家后代世世末居铜臭之中，深盼其独子凰权复扬祖之荣耀。不过可惜，黄粱梦未醒，世间已阴阳。】

【这是个有些潮闷的春日早晨，天光迟迟未露，天地间有种混沌的明灭。不亮，却什么都看得清。废败残垣中尤散着缕缕烟烬，昔时繁华富贾，今日一朝墟堆。明儿个到了说书先生嘴里，又是一场叫人唏嘘的好故事。】

【白衣书生缓缓走来，停在大宅外，抬头去看门匾。“陆府”二字苍劲恢弘，极见大户之气。冷嗤一声，随手弹了一指，摇摇欲坠的门匾便哗的掉在地上。眼也不抬，负手自匾上踩踏而过。经了一宿火燎，木材早脆弱不堪，未用力便听咔一声断裂。睨目瞧去，正碎在那“陆”字之上。很好。】

【院中寥落，负于身后的手指端仍敲在扇柄，满院焦气血腥皆如未闻。敲到三十五便停下，正是陆家满门之数。】

【陆家的宅院是极华丽气派的，内外三重院落。先为理事待客厅堂，中修园林，最里层为主人居所。江南富商的私人园林，自是集精巧趣妙大成，而陆川又心往仕途，是以前庭整修亦格外庄肃。这些，书生没兴趣。只直步而入向后院而去。】

【最里那层院子，叫做集雪园，因为陆夫人爱雪。】

【步履不停，仿佛来惯了的熟客一般。这地方书生从不曾来过，可哪一角哪一隅有些什么，转几道回廊过几级台阶便到哪处，却是烂熟于胸一般。陆家，指扣掌内，手背青筋微露。研究了二十年的地方，谋划了二十年的地方，恨了……二十年的地方。】

【终有今日。】

【绕过回廊，一途残黑破败，缓缓辗转行过，书生素白靴底也沾了不少灰。原本精雕细镂的一墙一窗，都是极应和江南风物的巧工之作，如今俱为焦土。春朝的微薄潮润终是被寸寸升高的日辉蒸干，光自身后洒来，书生面容没在阴影中，不得明辨。】

【仍是一步一步，平稳而缓慢。迈过了围墙拱门即入内院，小巧玲珑的水塘所面便是陆夫人房间。门梁上挑的匾早在大火中烧得无几残骸，书生知道，这房间原叫做“俪犀居”。】

【伉俪情深，心有灵犀。陆川啊陆川，你当真是个有心人。阖垂下的眼睑遮住眸中恨意，书生神情有些复杂，喃语低逸】

娘。

【日头升高，书生踏出陆府大门，手中多了只布包。彼时风声不绝如诉，似谁脉脉呜咽。目色冷冽落于手端，抓得更紧了紧。】

【我会把他给您带回去。生前您没有得到的，就算他死了，我也要他加倍偿还。】

【街市恢复惯常喧嚣，摊贩叫卖往来不息。包子铺的灶台蒸笼里扑腾着白蒙蒙的热气，一层漫过一层。街上的人似乎格外多，呵，消息还没传开，看热闹的就都迫不及待来了么。】

【一时失神，被人撞了一把，布包脱手，一盏瓷罐啪的摔在了地上。】

【脆响之余周遭寂静，众目所见，残片之中却是一抔粉灰。哑然啧叹之声入耳，这是......同情？悲悯？一层层白尘转瞬间便随风殆尽，书生垂眼片刻，竟有水汽氤氲。】

【抬眼看去，方才撞了自己的却是个老者，像是被人咄咄逼迫才失足所致。那老人本就一副见了鬼的神情，这会儿被书生冷目而视，几乎颤巍巍的瘫了下去】

这这这......

【这陶罐本欲带回广南，好在母亲坟前将他亲手挫骨扬灰，却不意是这般结果。】

【路人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没一会儿就散了大半。冷目看了老头半晌，并未打算如何，他倒一副夭了老寿的颤巍德行，真当自己碰洒了旁人亲爹似的。只觉有些可笑。】

“有什么就冲我来吧。”

【听了这一声，抬眼，却是个年轻男子。一样身着白衣，语气甚有两分无惧气势，目光落在他面上，更见其神色坦荡。】

【能有什么，陆川已是如此下场，只可惜母亲一生孤苦终成遗憾。今日之事，这老者少年也非刻意。命数大约就是如此注定的，得不到的，终究得不到。还真要当街溅血，讨这莫名其妙的“公道”么，冷然一声嗤笑】

你还不起。

【书生抬步，竟是从那地上残片间一点余灰上踩踏而过，与白衣男子错肩，未啻一瞥。】

【听了这话不觉一怔，回了头深深打量那少年。真可笑，怎的好像洒得不是我爹倒是他爹似的。】

【素白靴底沾了粉尘，带出连串印记，除却足下踩实了的白痕，其余灰沫早已分洒而去。似无意伸掌于面前，将指端沾得那一点似有若无的烟尘捻去，冷冽笑言】

我为这人收骨的唯一目的，就是让他灰飞烟灭。

【自知行为怪异，也懒怠与这陌生人多言。白衣男子倒有两分赤子之心，可惜，如果他再多为陆川说一句，一样得死。】

====接上=====

【书生盯着那人，未成想他竟当真俯身，将地上碎瓷残骸归拢收复，包于衣摆。旁人眼里，尚且将陆川当个人尊重善待，自己却偏不肯。】

【陆川，呵，都快忘了这老头是自己的亲爹了。】

【白衣男子举止飒沓，一串动作只如率性，并无半分故作之态。只顾兀自出神，也未将他那席话听入耳，只见他提起布包交于自己时，却是朗声大笑。】

【还真是个奇怪的人。】

【不知为何，书生看着这人，竟有一丝莫名的感觉在骨血里隐隐发作，却说不明白是为何。于是书生就莫名其妙的接了布包，应了酒约】

走吧。

【这人口音倒是这一带的，认路的本事却差得离谱。乡音未改，何以至此。一身白衣潇洒儒雅，举止却偏偏像个大喇喇的山大王。】

【书生瞅着面前的酒碗，清洌醇芳，忽的朗声大笑起来。因为这一会儿的功夫，面前的人已经连着做了好几件可笑的事儿，说了好几句可笑的话。】

【指抚盏沿，若是那么容易醉，只怕倒还好些。笑意未褪，挑了眉，疏疏淡淡】

你这人，平时也这么爱管闲事？

呵。

你倒是个游侠。

【真好笑，自己一个专害人谋命的杀手如今倒和个好打抱不平的游侠一桌喝酒。】

【仰首干了眼前的酒碗，顺手把开了封的酒坛抄了过来。拎着坛沿向他一举，好似在等着他拿另一坛碰杯】

碗太小。

【那人听了侠字，仿佛比自己听了读书人还觉好笑。也是，这偌大的江湖，谁没几分真假，谁有分得清。】

【侠客模样的土匪和看似书生的杀手，怎么都不像能说到一块儿的人。可偏就坐在一张酒桌上，喝着一样的酒。书生仔细打量眼前这人，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从见到他开始就有，但说不清楚。】

【他提到骨灰，玩笑之意便淡了。沉目片刻】

本来，他该被洒在一个女子墓前的。

不过现在......

【如果娘知道他现在这般下场，大概会心疼吧。她怨了他一辈子，恨了他一辈子，却也爱了他一辈子。陆川的骨灰如今已被糟蹋成这样，还要不要带回去......长声而叹】

也许你说的对，山河湖海，随意散了也好。

【这土匪是说书的？】

【为情仇杀......呵，娘待陆川之情之仇，若是娘动手，或许是为情仇杀，至自己这里，便只有仇了】

不，她在这男子心里，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这样说，对陆川的恨意便愈发涌起。有妻有子，偏要招惹旁人。他有心与发妻终老，无可厚非，却为何要与娘有那段过往。所恨亦所不解的是，陆川若待娘无心，那自己来到这世上算什么；他若待娘有心，何忍让她一人孤苦幽郁而终。】

【二十几年的烂事儿，提起来也搅缠不清，擒着酒坛子又灌了两口，抹了嘴角】

看你也闲着，待会儿再带我找个好山好水的好地方把他洒了？

【书生看着这白衣男子，开口所言竟有几分挽留不散之意。独来独往惯了的人，却觉和他说话喝酒是件舒坦事儿，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