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悦客栈（所有者：洛无迟）

吃过了东王（虚指）席，睡到了日偏西，起身一个懒腰伸的狂，逗了几番廊下白鹦哥，戳着它尾巴挑着它叫了几声”江哥哥“，这才唤了停叶来伺候洗漱。

百花客栈就在安庆街，不过盏茶路。 一路上猜想着那人看到信笺的表情，溜达的月灰锦袍角都丝毫没飘上几飘。

登二楼，点了用熟的雅间。高窗落地，敷以明纱，竹席陈铺，软团为座。小二上了一壶铁观音，摆了四碟仿宫膳小茶点，绕过檀木为骨一展八屏丝绣瀚海潮涌矮屏风，把个脚步声拉门声拿捏的如盏中茶烟。

明纱融着日头金辉，染黄了窗外峻水河，河上飘蓬，大小往来，与那少年荡舟垂钓时一般无二。这许多年过去，峻水依旧绿，姑娘依旧俏，昔人却已老。

茶温正入口，回甘尚未涌出，推门声又起。思了一回时光悠悠，本就心思涩如口中茶，再见其人模样，更像那冷了一夜的铁观音灌了个满心。

想那时车迟山赏松，此人一身白裘，乌发迎风，长身佩剑，更胜松挺，更皎月明，而此刻，却只若冬梅失雪菊尽秋。

满腹惋惜且压回，仰首笑让座：”几时入的京？“

“倒不是我掐的时间，那信笺是一早放在拾音阁里的，他们办事一向牢靠。”


倚窗立着未动，看他落座斟茶，看他面溶茶烟，看他骨节依旧俊如竹。


壶旁黑陶碟子里码着“春日宴”，白糯里嵌着一团五颜六色，竟应心景儿似的挤糟糟，直瞧的皱了眉。


茶烟淡了淡，撩袍落座，捏了茶盏拿指腹摩挲那瓷上一片玉兰，叹造化不惜这大好人物。日头又斜了几分，洒了人半身金辉，一半明一半暗的都写着韶华远逝挽不回。


“当真就无法恢复了么？不提功力，哪怕只是与常人一样活着。”

大凡人遭遇突变，要么被一腔子不甘委屈折腾的扭了性子，要么就是随了际遇认了天命想着果报倒反开怀无挂碍更洒然。常人自有常人的不甘，天之骄子也必有其可骄之性情。  


   没有急着接话，着目看了他一会儿。“功力”二字还是让他不似做出来的那般释然，微怔不过刹那，眼底华彩一闪又没入黑沉。回不了天的无奈，在黑沉眸渊上又覆霜一层，任是斜阳如金，映不明。  


那一年戈壁沙深站不稳，他一剑直刺过来，刃走寒芒，如绽霹雳。本已是自觉遇煞星，闭目呈命。剑入肉身闷声起，却从身后传来，抬目亦是对上这样一双黑沉如渊寒眸。渊上覆霜，沙漠残阳如赤金，映不明。


为那一剑，为这风华人物，纵访遍灵山险壑，也是甘愿。到底明白他性子，不敢把这番念想让他知晓，尽捡着轻巧的话，把个几年功夫说的轻描淡写。


“那也不至于，这几年在外走动，我也留意着，到底功夫不负有心，倒也被我找到了些好东西，就是不知能派上多大用场，至少要试试。”  

百花楼在京城也小有名气，陈设用具自不用说，单说跑堂茶童亦是个个技艺上佳，眼色活络，心思灵巧。


估摸着茶将凉水将尽，轻声细作的来添水换茶，又另换了两碟点心，终是把那“春日宴”撤了去。


一碟子云片，冰肌雪骨的卧在草青的瓷碟里，隔着壶嘴袅雾映着他衣衫，倒似那云烟里孤舟，萧索里一点活气儿，也抖擞。



世间怕的是病好医命难求，其实不知，无心最难医。任你金石灵药，若一心向死，也是枉然。



要的便是他“情何以堪”。豪侠高士最不怕的就是人负己，最难释的就是己负人。无端糟蹋己这一番心血，他定是不肯的。捏着他这性子，才吊得他命。


捻了他杯盏，倒去残茶，重续新茗，往他跟前推去几分。眼神盯紧他，笑的从容：“不堪就当帮我试药好了，左右都是好药，吃不死人。”


捡了颗芸豆卷，对着窗透金辉在指间转了转，沾满了阳光，放嘴里含化了。


我这次出去还得了条好消息，与你有关的，猜猜。”

矮脚几不甚新，日光斜泛进来，把半个几面染的像抹了一层油，把细细金沙从梨木里萃浮起，指触生暖。

码着湿巾子的托盘放的靠里了，距日光还远，抻臂取了，细细擦着指头上芸豆卷的酥油。巾子水润湿凉，离得鼻端近了，一阵阵茶叶香若有似无。他在猜想，这厢倒得空把个香味细细辨了，原是茉莉掺了龙井。

他自然是猜不出，便是自己听到这消息，初时亦是不信的。不管不顾的闯了拾音阁，把个谢老二从他榻上娇娘怀里拽出来问了再三，直烦的那厮要拔剑，才扯了他案上龙井茶宣落墨成笺，急煞煞要叫青辰来。这回倒当真不是为了药，他伤病多年，若单是为了药，真不急了这一时。

那一日抑不住即惊又喜，行动如厉风，如今人在案前坐，偏又生了闲心。执盏斜靠了椅背，好整以暇看他思索不出的眉心里疑惑眸渊里茫然。这神情倒如多年前泉边石台斗棋时一般未变。

思旧时，伤今情，又不忍他劳神了。探身近几，笑盯人面，出语清缓：“我只说是韩兄的一件旧物得了下落。”

没察觉紧握茶盏的掌心里沁出冷汗，担心着他听后心思里波折扰了病身。不知他是喜是急是哀是恨是空无，待藏着不知会于他，又知那物于他之重，思量着或可救命。到底是救命还是伤身，且赌一赌罢，凭的是私心里还有一分信他强不屈命。

三指捏了玉瓷盏，饮一口寒石上流泉，压一压名剑挑起心中澎湃。盏离口一寸，尚不落案，肘支几擎身，注目只看他眸底微波。

此物于他自是贵重非常，说到旧物自然是它。名剑“少师”因韩青辰为名剑，名剑客韩青辰因“少师”为名剑客。“少师”与青辰孰为孰因，谁是谁果，已无从究。至如今，“少师”流落无寻，青辰隐迹无宗，皆化传奇。世间常有胜败，即便一朝战败，“少师”依旧是名剑，青辰依旧是传奇。有人惜青辰，必有人赏名剑。

“少师”二字出于他口，如温茶入腹，似夕阳缓移，不见激流击石，未有晴空骤雨。微微点头，暗赞其这些年修性理心，功夫卓然，方才悬心已放下一半。

“正是。”

答了这句，又着目盯了其片刻，终是偏首避开那淡到毫无活气的面容。

覆窗之纱薄如烟，遮不住楼外残阳似怒，金辉泛红，燃了一天云霞，全都落入峻水河，泼了天水一幕的熊熊火起。人活在世，怕来怕去还活个什么意思！

蓦然压眉，回首凝视尚在沉吟中那人，不再等他心思转结，不期望其陡燃斗志。眸光尚含灼霞之烈，声调沉过压水重云，：“你只说，还念着它不曾？还想与它相伴与否？”

“你！……”

正要怒其不争，掀眉举目间又见其苍白脸色，神采滞涩。生生咽下后续之言，满心只余哀其不幸。聚眉垂目，指腹只磨着杯缘，似要把那蔓延的玉兰瓣擦去一般。

英雄豪情，纵一败纵伤身，不至气灭。昔日韩青辰，佐承影佩少师，何曾出口“怕”字？何曾言说“辜负”？！便是己，也在其剑影下护得性命，只有人负他。叹一声如此侠士，却是如此造化，怎教人不惜，怎怪人为其焦急！

眉未展，抬目又看定对面人。天下最让人痛惜：美人迟暮，英雄气短。只如何也不会信青辰会是这般人！昔日寻不得“少师”也罢了，如今得了下落，定不信他能置若罔闻弃之不顾。不过是一时虑己伤病，屈了“少师”风华而已。

他可自怜，己却不能怜他。一分的同情怜悯都是对他自尊的侮辱，韩青辰不需要。江北原也不会这般对他。朋友之谊，自有可为。

“青辰，何言' 辜负' ?' 少师' 本就是你的，不是韩青辰的'少师' 便不再是'少师' 。我虽非江湖人，也知晓剑客于剑，剑与剑客，其中情感堪为知己，甚而同命。虽你如今无法再令其一展荣光，但你忍心看其落入旁人之手，为别人不知将昔日你之同伴驱使成何等模样？这岂非也是种'辜负'？这岂非也是名剑的屈辱？”

日头偏落了，大把的赤辉带着余温涌进窗来，袅袅茶烟被阳光染了，如百帘丝幔浮起，朦朦胧胧，把两人一几，一壶两盏，全数兜进去，裹着红尘不觉韶光逝，挥笔只描少年意，抚弦唱，人常在，俱长安——似一镜虚幻。

紫檀屏风上的丝绣瀚海融了金光，好似活了一般，波光粼粼，潮起潮落，鱼龙腾跃。龙戏腾云，鱼跃龙门，安知其意？谓其何求？青辰，你知的是己心还是我意？

肘支几案，斜倾了身，半合目，举盏慢饮，口中只言一个“好”字。你既意定，我只待你便是。

日光敷面，合眸展笑。并四指，击案做歌，高高低低，顿顿扬扬，吟一曲《俱长安》，贺少师得归青辰，庆青辰复佩少师。

“青辰，只要你要，北原便为你取来。人生似绽，不过刹那。负与不负，得与未得，谁能言明，唯心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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