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茶寮

——承平五年 春——

[ 山路艰涩，行道迟迟，两旁林木延至高处交媾，错落稀疏日光于面上投以忽明忽暗的影。遽然一阵山风迭起，草叶簌簌为之乱形，再是抬眸时，却已见天幕沉郁如铅色，云絮低垂至远山边际团簇欲坠，好似稍一触碰，便会破出一道狭口漏下雨来。 ]

[ 轰然有闷雷滚过，由远及近黯却天光，四下里惊起鸟雀慌乱鸣唤，扑翅回旋树冠上空寻觅栖身处，一时嘈杂难安。女子一对温眸凝了忧色，双唇绊住泛过浅白齿痕，眉心稍拧时将步伐催快几分，依着记忆所及紧赶慢赶，总算于雨落前寻见半山一处茶寮。 ]

[ 眼波里浮了喜色远眺而去，旧门前那迎风招展的旌旗历经风吹日晒虽已难辨其色，然这方圆几里仅一地的落脚处从不乏客来，此时亦是络绎。破败不堪的陈设，不妨碍掌柜温好一壶春酿，徐徐山风里酒气一漾，徒然便能教人忘却诸多烦闷，亦忘此处原该是茶寮。 ]

[ 素衣绝尘，蓦然入到内里免不了引来数道目光，眸色一扫，见参差错乱中据了好几堆旅客，大多须发张狂一派豪迈，行止间自不掩兴味，啧声哨音霎时萦耳。含首不去多看，绕过层叠酒气行至最里，满目粗鄙中只一人姿态清逸，兀自端执茶盏，酌得且静且慢。 ]

打搅了，此处可有人坐？

[ 抬手指了指空处，心知循礼问过方不算唐突，眉眼里却盛了希冀望去，意味此问若遭拒，委实教人为难。 ]

[ 对首收得一句允，低磁嗓音宛若春风化雨般慰人心安。垂眸睨过他样貌，离近才知此人分明是粗布短褐也难掩的俊逸不凡，无怪于初时所见便觉其举手投足间气度天成，猜他刻意隐匿，故只默声落座再不多话。 ]

[ 向掌柜另要了壶清茶，霎有人调侃起风凉雨骤，不喝上一壶热酒怎堪怡情。更有甚者将话锋一转，字句间唏嘘起对侧之人怎同女子一般饮茶，出言不逊几多狂妄 ]

啧啧，姑娘你随这小娘皮同坐，倒不如来大爷我这桌，咱哥几个才叫真男人，十坛烧刀子也没在怕的！

[ 一句挑衅引来众人哄笑，旁的人趁势附和起愈多污言秽语，句句不堪入耳。酒气裹在笑音里，擂鼓一般震得茅棚顶也堪要掀了去，彼时恰逢男子低眉将茶盏压去唇畔，不禁蕴了丝担忧朝他看去。 ]

[ 视线里依旧是那袭清隽，任凭飞短流长几经挑拨犹自不动如山。暗里稍许敬佩起他从容气度，后闻一记兵器搁置声脆响桌面，未曾言语，已教满室狂徒噤声屏息。 ]

[ 果真有些来头。 ]

[ 茶寮默了几息，倒是最先出口之人按捺不住，猛地离座带一记长椅拖沓声没入耳膜，大掌重拍于桌开口便啐出一句怒骂 ]

妈的，小娘皮还挺给劲儿？有把破剑了不起啊！

[ 事端发展至此，已颇有几分剑拔弩张的势头，不语多时本愿忍过，此间却再难视若无睹。男子尚且无辜，牵连进这一场恶骂皆是因我，故将素指交缠广袖中握了握，深吸一口气待要出言相劝。 ]

[ 回眸淡视，那一桌嚣狂里行来一人，步伐紊乱是醉意缠神，几步越过目光可丈之距，携一身浓郁酒气莽撞而近。 ]

[ 老朽木桌上猝不及防“砰”响一声，不请自来的寻事者话语自同他周身醉意一般呛人。干净桌面溅洒出不少酒液他浑然不觉，只自己瞧得清晰，粗茶虽涩，蓦然要杂酿气味冲撞清苦犹是可惜。 ]

[ 黛眉颦蹙浅褶，斜睨他一只油手堪要侵上剑身时缓将檀口开了半厘，便是在此时，茶寮内忽起一阵暗涌迫于气息方寸间，气氛一瞬凌厉，要人不敢妄动。 ]

[ 但见眼尾掠过一副袖角，快如疾风过境转瞬消逝，视线时难追及，唯辨筋骨错位并厚肉钝击声闷响于耳，仅凭听识便知力道分毫不惜。待到一番闹剧于莽汉讨饶声中暂歇，殊不知时移不过电光火石的几息，讶然于四下里骤若静止，闹事者无一再敢叫嚣，更讶于抬眸时恰见对坐之人岿然如初，气定神闲重将茶盏压去唇畔，恍若未曾出手。 ]

[ 心里亦惊亦奇，是未知这渺远山林间竟潜龙在野，冥教虽不乏高手，如此擅用剑者却见所未见。然这思绪未想深究，正如初时便猜他有意藏匿身份，江湖相逢，了然三分已足矣。 ]

[ 清茶毁味，难得转念动了意，起身去向掌柜讨来一壶薄酒代茶。途径那滚地哀嚎之人时，眼尾也不曾抬起半分，默然不语时素来寂若霜雪，唯回身落座后匀开几分笑意，取过新盏边斟边道 ]

烧刀子伤胃，还是桑落醇绵。

[ 倾满一杯，又执壶未松抬眸看他，视线不似起先拘谨，语声恳切并重谢意 ]

可别说你真不饮酒，这一杯要敬你…方才出手相助。

[ 采药的手缠绵草香，春时也制新茶，闲来常取一口红泥小炉烹煮清茗，便随了这恬淡安谧的性子，远江湖纷扰独守一隅亦无妨。 ]

[ 如是端执一壶酒，经年往复还是头一遭。酒意醉人，迷乱思绪便难明辨伤症，故此既为医者从不曾沉湎这误事的杯中物，而今这般蓦然起兴，大抵要算偶然间不愿拘泥过往，只这一时忘却前尘，欲贪享偷来的逍遥。 ]

[ 指端抵过壶柄冰凉，皓腕滞于替他斟酒的半途不进不收，自是由衷要谢他。方才思忖过今日若时运不好未得相救，只这温吞畏缩的性儿指不定要缠上多少烦恼，倏忽便感念起此般相遇，缘分恰好。 ]

既如此，我也不好强求

[ 搁下酒壶转手握盏，学了江湖人潇洒磊落的模样双手平举一揖，随后袖掩素唇仰首饮尽，又许是不习惯，酒液入喉时灼得气息辛辣，忍不住偏首咳过几下。 ]

[ 面颊咳得浮起红晕，待气息平顺后未等他开口已径自笑了笑。棚外雨势急骤，恐一时难归教中，两厢静默时转圜思绪欲寻话，犹豫再三仍道了最为无趣的一句 ]

雨这般大，愿是勿要耽误你行程才好

嗯…对了，还未曾知你名姓呢，我叫锦瑟

[ 眼波迢睇对首，得他一对乌眸淡静如星，眸底笑意一如初时春风化雨般和煦，想他平日便该是个极好的人，温柔心善，仁民爱物。 ]

[ 萧逸之…舌端轻绕无声念过，婉转郎润的名字，确实配他。只这音调似有几分熟悉，仿佛先前便听谁提及过，倏来的似曾相识教心头微漾，像应验着相逢是缘，然而再想深究，却是半点也寻不出头绪了。 ]

[ 记起或记不起，于己而言皆无恙，勿论他是谁，来自何方，我只愿识得这侠义凛然的他。在茫茫未知的前尘与来路中，今后会留一方间隙容纳这喧嚣的雨，破旧的茶寮，和桌上这壶尚未替他斟酌的佳酿。 ]

[ 急雨落得肆意，雨势乘风而来，大多时候便会同样携风骤离。杯酒饮过三盏，果见银丝渐次抽回云絮，似是天公恍然大悟收了壶口再不叫凉雨乱洒，转而拨开乌云送还亏欠的晴明。 ]

[ 听闻淅沥声点滴拍响墙角阔叶，心间了然将至分离，虽道不上惋惜，唇畔笑意渐散是因又逢别离难免教人唏嘘 ]

看，天晴了。

[ 不明为何，无端不愿先作道别话语，多年前说过再见，直至今日却已再不见那人，而今的顾自偏执，要算心底尚存不多的倔强，赌气一般，每每思及过往总有悔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