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龙河

【长歆师姐外出已有几日，独自一人时，恁大的冥教里便总显得格格不入，见月挂中天，清光如昼，索性戴了顶纱笠出外散心。广南四时如夏，景色是不必说的，星宇辉映，山岚重叠，信步到河边，夹岸的浓桃艳李，夜色中也不曾淡去，仿佛能把夭夭春色直送到天边，微风拂过，落英缤纷间依稀是桃花峰里的光影。】

【踏着如茵芳草且行且顾，累时停下歇歇，瞧瞧几名小童在水里追逐打闹，眸光遮在罗纱后瞧不分明，心下也是说不清的滋味。这地界去中原太远，北边的事也像尽数隔绝，承平换了建元，听说时恰有北地来人，命令将广州城内外一应庙宇祠寺中犯了上讳的字通通改去。天地都幡然换了新的，从前的自己便也成了梦中都不甚清楚的模样。】

【随手折下一段桃枝，望着上面绽到极处的花瓣，却又发起呆来。从前爱折桃枝，因是爱在桃花林里舞将分花剑法，可自伤愈后身体也大不如前，练剑时总不过三招两式，反复几次，人也有些心灰意懒。】

【忽听河里一阵喧哗，待循声睇去，见是有个男童在河心溺水，被同伴七手八脚救上岸边，双目紧闭，人已昏了过去。河边长起来的孩子，水性自是精纯，却不懂如何施救，见状忙并步上前，也不及多说，屈膝蹲在溺水男童身侧，叠掌压向他胸口反复施力，过了半晌，终于听人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水来。这才松了口气，又取出香囊，拈了枚师姐亲手配置的活络丹含让他含在口中。方要起身，蓦地却从斜里飞来一枚石子，全无防备下隔着覆面薄纱，正中颊侧。】

‘丑八怪！丑八怪！快打她！’

【不知是谁带头喊出来，眼前似陡然一黯，连温风都冷得彻骨。怔忡间腕骨被石块打中，吃痛下力道一松，手中香囊落进河里，被水流一冲，倏地漂出好远。离开昆嵛许久，门派的衣服自然不能再穿，可这香囊上却绣有桃花峰的纹饰，无论如何不能丢了。】

【心急之下，便也再顾不得那些落在身上的石子及周遭的哄骂声，一手提着裙角，沿河追了下去。】

【心里难受得不行，追那枚荷包时便仿佛也带了些赌气的自暴自弃，索性咬着牙不去理那些小孩子，只顺游而下跑得急切，眼眶泛着薄红，却深知，人力不逮时，再是哭也无济于事。】

“小小年纪便恩将仇报，长大还了得，还不赶紧滚回家，当心我揍你们屁股。”

【浑厚低沉的男子声音蓦地在夜色中传来，话音才歇，落在身上的石子便都停了，一时还有些错愕，止了步愣愣回头，远远瞧得不真切，依稀能看出来人身形挺拔，月光勾勒出很是落拓坦荡的意态。分明前刻还是孤立无援的困窘，听他威胁说‘揍你们屁股’时却又觉得好笑，阴霾就这样被晚风悄然吹散，仍还是三月桃花浪暖初的欣欣春夜。】

【河水湍急，出神的功夫又将香囊送出丈余，幸是不曾沉底，心下一紧欲要再追，男子已经纵身跃过自己跳进河里，望着溅起的水花又是一诧，离开昆嵛后，虽然一路有师姐照拂，江湖动荡，却再难遇见几个纯善之人，这画面，不由让人生出几分隔山望水的恍惚来。】

【不及思索他轻功身法的熟悉，一壁朝那方向追，一壁出言提醒。】

这条河中像有暗流，少侠小心啊。

【若说那些小孩子的恶言是当头棒喝，这一声小师妹便是如听惊雷，震得整个人呆立在原地，心激神荡间只觉胸中气血翻涌，若非伤后身体羸弱荒疏了内功，恐怕当场便要因脉息紊乱走火入魔。】

【竟然。。是陆师兄。】

【是啊，这样任侠仗义的不羁性情，除了他，还能有谁？当日他被逐出师门，自己偷偷去送，直直望到他与那梁姑娘相携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复才离去，回到山上后还哭了许久，只因心里是把他当做亲哥哥依赖的，满心想着一别山水远，难期相见复何年。】

【而现在，师兄仍是磊落豪情，路见不平便要仗义出手，半分都不曾辱没昆嵛弟子的侠义风骨，自己呢，却早不是那个桃花林下不谙世事的小师妹了。到此时才猝然惊觉，原来那段树里闻歌枝中见舞的岁月并没有被自己全然忘记，只是藏在心间一隅，相形凉薄，不忍回望罢了。】

“小师妹，是我！你在哪儿？”

【师兄的声音渐渐及近，像是带了几分迫切。从前不知，人的一颗心里竟能容下这诸多滋味，知他也没忘记自己，知他依然潇洒疏豁，不曾为流俗拳曲，这便已经足够了啊，如何能教他知晓，他的小师妹变成这番模样了呢？】

【见他大步走来，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心中交集百转的悲欣，下意识扶了扶压在额间的纱笠，举步迎上，笑道】

师妹？少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是冥教医者，可没有少侠这一位师兄呐。

【酸楚鲠在喉间，偏要拿笑意抵着，一手掩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嵌进皮肉里，丝丝的疼。怎会有此物？六岁拜入昆嵛，这香囊就一直佩在身侧，连上面绣线纹路，经纬针脚都能闭着眼睛描画出。做出一副茫然声色，偏颐瞧着他手里，泠泠语道。】

少侠可真认错了，这香囊却是原先受我医治过的一位姑娘留下的，她因说自己身无长物，才将此物押与我这儿，说待将来必要赎回去，是以我方才那么着急，只恐日后她来找我，我却要失信于她了，亏得少侠仗义相助。

【说着便要伸手去接，又像忽地想起什么来。】

这样一个小小的配饰，难为少侠能认得，想来真是紧要之物，那姑娘倒不诓我。

既然少侠认得那位姑娘，那便好办。

【郎月穿云，树影婆娑，说是清辉如昼，到底仍能助人隐匿种种心绪。笑盈盈再前几步仰眸望他，在他怔然目光里掀开覆面轻纱，将满脸伤疤呈与人看，犹恐对方瞧不真切似的，又倾身向前凑了凑。】

那位师妹，可不像我这样丑吧？

【面容被毁后便不曾照过镜子，可大致也能猜想出，盘错虬结的疤痕被笑意扭曲后是怎样狰狞可怖的画面，眸色恬然，将他神情间变化系数看在眼里，这才重将面纱掩好，笑道。】

幼时上山采药不慎坠崖，命是捡回来了，却成了这副鬼样子，少侠好意帮我，倒要受这份惊吓，着实惭愧得很。

【每说一个字，心头都像被利刃剜过一刀，探手取那香囊，却被他紧紧捏着，没能顺利抽出。】

时辰不早，我也该回去歇息了，少侠，可否将它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