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溪

【夜浓如墨，冷寂的空气中揉着丝丝缕缕的腥甜，月华淡薄得照不到这一处逼仄，因而纵容了罪孽于暗处恣意铺陈，伴着那嗓音撕扯的凄厉哀鸣凝固在凛凛刃光下。】

【她的身体孱弱得无风摇晃，骨骼分明的纤细手臂延伸至身前男孩的袖口处，十指因紧攥而泛白关节，瘦削得如同骷髅。四下万籁俱寂，长夜化作死水模样，只她一双杏眸错愕得睁大，眸底景象惨不忍睹，望向扑地的尸身时却冷漠如霜。】

【初染鲜血的双手粘腻难受，掌间纹路蔓延开深红色的肌理，分不出是谁的血，是谁的愁。心底冰封的湖好似有细微的龟裂声响一寸一寸漫出，那是深埋于骨髓的邪念，终在这寻常却又不凡的夜里消融，沿着血脉生出花朵。】

【冷风贴着颊边呼啸而过，他们紧握着彼此的手纵意逃脱那苦海与深仇。隐忍了太久，卑微地苟活，终于盼来这一日将自己从地狱救赎，她除却因杀了人而略有些担惊受怕，更多的却是难以掩盖的兴奋自唇角勾出弧度。】

【跑了足够远，体力不支令她喘息急促，男孩顺了顺她的发笑得温柔，叫她乖乖等着勿要乱跑，待他去寻些充饥的野果再上路。】

【她寻了棵树干倚靠而坐，唯那一刻绷紧的弦才骤然放松，待到眼眸因疲惫而欲阖时，视线中蓦然闪现一道陌生的身姿清绰。】

【那是一名男子，容色逆着微弱月光教她望得模糊，她只觉出面颊上游离过细微凉意，伴着他清冷辨不明情绪的言语，仿佛洞悉一切的姿态令她害怕又不愿放过。】

【可，身上不曾有利器，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彼时不过侥幸将剪子没入神思迟钝的醉汉胸口，而今又岂能轻易了结底细未知的他，只因其知晓太多。】

【看不惯对方的讥嘲，紧抿了唇不甘示弱】

你也那么想死吗？大哥哥。

【凉夜里骤起一缕清风，像鬼魅的手由远及近地穿林抚过，手心中携了细碎但足以辨别的焦灼气息送入人鼻口，分明有几分像是炙烤肉食的味道，又掺杂了教她惶惑的腐臭。】

【眼波顺着风来的方向深深望去，子时的夜空原该是深潭一般的浓稠，却突兀地于茂林边缘映出一抹浅薄亮色，似破晓的曙光，又似将尽的残阳，直将男子挺拔的轮廓也勾勒得几近温柔。】

【她自是熟稔，那一方由深至浅的炽烈不合时宜地侵扰着村庄的方向，心思转圜后亦能猜出是燎原业火舔上村人恬静的梦。这厢犹自于漆夜中作乱的身影唯他与我，若这火光是他的杰作，那他一番居高临下又勘破一切的神色便不必再妄自揣度。】

【怀中沉入一件物事，目色极淡地扫过它粗糙的纹理，因反复浆洗而褪色泛白的痕迹彰显着她所厌恶的贫穷。伸了手轻轻将它托住，眼帘却重又抬上能将他看清的高度，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游离于冷漠与亲近间，愈是猜不到他的眼底话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却愈想将他看透。】

【他说，“丫头，你本事不够”，笃定的态度不屑一顾，可那攀上唇角的笑意却似淬了毒的蜜糖，令她目色沾上便再难逃脱。】

【手臂被轻轻牵起，风干的血迹已然凝固得熨帖，使得肌肤在触上刀柄的一瞬能清晰觉察出它雕工细腻的纹路。】

【刀光比天边的月色仍要冷上几分，尖锐锋芒此时尽在他月白长衫遮掩的胸口咫尺处，视线顺着刀刃的弧度凝聚于一点时，仿佛能猜到他宽阔胸膛下笃定跳动的物事定是温热鲜活。】

【有那么一瞬，仅存的良善堪要被妄念侵蚀而使力将利器送近几寸没入他胸口，可细腕上清晰传来的力道是他不容置喙的掌控，并着他言语中游离的淡漠，好似自己从一开始便是被他玩弄股掌的傀儡，捏着这脆弱的性命耍弄不够。】

【杀手……这陌生的字眼听来遥远又模糊。她不知何为杀手，只知今日初尝杀戮的感觉并不错，眸光亦在听见后话时渐然点亮，终是忍不住饶有兴趣地眯了眯眸】

要如何，才能成为你所说的杀手？

【卑微了太久，性命轻贱得每日都被那醉酒的禽兽肆意欺侮有苦难诉。安宁村原是个不小的村落，可纵贯街巷她却唯有无鸾一个朋友。她的存在好似从降生的那一刻起便是错误，无人关怀，无人过问，直到这男子在寂静的夜中将她寻到，宽厚手掌带了深沉暖意触上她的肌肤，素绾才恍然觉出，原来心底竟埋藏了几分不甘平庸的欲念，此刻被男子的话一点一点击溃包裹的外衣，露出内里不愿被人忽视与看轻的渴求。】

【枯叶零落，脚底踩踏时会发出清晰的焦脆声响，一如此刻恰到好处地撞破这两相凝视的片刻沉默。亦随男子循声望去，枝条横陈处掩映了无鸾的半副身形，同是沾染血污的衣袍此时看来确然与他的年纪甚是不配，想来男子望见自己时该有过同样的心思。】

【少年伫立原地愕然相望，野果散落窸窣轧过泥土，滚至身边时被男子毫不留情地踩碎，果肉与汁液凌乱迸溅，好似他须臾间就能云淡风轻地将她与无鸾存活下去的希望悉数湮灭，而后指出另一条晦明难辨的路，冷冷地告诉她，不想死，就随他走。】

【寒芒归鞘没入衣襟，他终归是许了她几不能成却切实存在的机会，像是把命双手奉上予她保管。这举动令素绾怔忪了一瞬，待到捋顺思绪才觉出几分暖意漾上心头。原不过是山野寥寥中的狭路相逢，错身擦肩便能忘却的邂逅，他却不曾放手，而自己亦渐生出几分愿得他庇护的错觉。】

【未作多言，只敛了眸中意味不明的神色追随男子迈开步，经过无鸾身侧时对他点了点头，惯来的默契无须解释他便能懂。而后一道与男子隔了不远不近的距离，就着斜洒的清晖离开过往，踏上未知的来路。】

【夜间山路踟蹰难行，少女不知何时失了一只鞋履，赤足踏过矮灌中错乱的荆棘杈桠划出细密创口，却始终隐忍着痛意神情安然恍若未觉。待到眼前景致豁然开朗时，那不曾见过的笙歌缭乱好似令她跌入另一方天地，无鸾亦同她一般诧异，眸底闪过的光怪陆离令神思难以偏移。】

【倏然肩头一重，突来的力道令平衡打破，前一瞬男子犹俯低身子气息温柔，这一刻便已伸手将她推向深潭，入水的刹那她终于明了，前后判若两人皆是他，而方才的片刻温存无非是他信手拈来的伎俩，只怪她终归是天真，三言两语间便差一点轻易弥足。】

【刺骨的寒冷灌入鼻口，呼吸闭塞间满腔尽是酸涩，本能地随着湖水沉浮不愿错过分毫机会极力呼救，偶然用余光瞥见男子时仍收得初见他时的淡漠。无鸾慌了神扑入水中，可这不会水的少年尚且自身难保，哪里能将她救赎？】

【便是两相挣扎，性命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被淹没，耳旁隐约炸开喧嚣，可水面好似将阴阳相隔，任她再扑腾四肢也无力，索性由着死气一寸寸侵蚀周身，朦胧目色中好似望见江上烛火摇曳，猩红溅落晕入水波。】

【恍惚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堪要消亡之际竟又重获自由，像是被一场玩笑作弄，勉力将指甲掐入掌心逼迫自己清醒，半抬起眸子睇见男子一贯的气定神闲，薄唇噙一抹嗜血的淡弧，刀剑森森血光斑驳。】

【本该是生气，待到知晓方才发生了什么后却被满腔的惊惶占满心绪。江风作乱揉了一股浓稠血腥侵入鼻息，彼时的灯火阑珊已化为连绵江面的死寂，男子一句话轻描淡写便述尽众人生死，冷透的眉眼间好似显出他不曾有心。】

【偏眸看了看无鸾，伸手握上他的掌令他心安，她知自小到大无论何时他都会认同她的每一个决定，眸中便盛了笃定的神色，一如而后启出口的话语】

我们，愿随你走。

【男子城府难测，心思莫辨，可那杀人的本事确然难得。如若有朝一日同他那般弹指间判人去留，这世上还有何人可惧？】

【殷红鲜血顺着青锋冷刃蜿蜒淌下，汇聚于剑尖凝作一滴尚带温热的液体，江风将它吹离，在攀附江岸的瘠薄积雪中绽开一朵灼眼的荼蘼，却是落地无声，一如方才江面上骤然湮灭的数十条性命。】

【眼光被江水洗涤得愈发凌厉，沿着寒芒游移至他冷峻的眉眼，挺直的脊背单薄却倔强，明知话一出口便是覆水难收，仍不悔此刻的决定，纵使男子抬剑直指颈侧突突跳动的大脉，触肤的寒凉那般清晰，也未曾偏移身形。】

【剑端锋利，划过肌肤徒惹出一阵连绵细密的疼意，濡湿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夜风不曾怜惜，直将衣料中浸满的蚀骨的冷逼进心里。】

【男子唇边噙着戏谑笑意，以剑代手把她的衣领一寸寸剥离，裸露的肩膀在月下无处藏匿，直至他漫不经心地将动作一送，白芒便轻而易举地埋入皮肉，破口处霎时溢出汩汩热血，少女疏淡的眉抑不住蹙紧，这逐渐涨满四肢的撕心裂肺的痛，丝毫不亚于那禽兽将肮脏的部位侵入她身体。】

【感受到无鸾倏地反握上自己的手再难沉默，少女偏过头急急看了他一眼，示意他毋要冲动。男子的话语散漫似玩笑，一字一句却分明是笃定，恰也如他所言那般，无鸾自来便同她交心，可为何被他绕出口的只言片语，偏偏又带了道不明的意味，彼时的她尚且不是很懂，所谓的“占有”究竟是何意。】

【满心只觉得疼，隐忍许久终止不住微微颤起，长剑本未动分毫，却是自己发抖的身体令伤处与利刃摩挲，割裂更多血肉。顾不上看身侧的无鸾是何表情，抵死咬紧牙关只勉力将视线直望于男子，不露分毫怯意。】

【忽而耳旁隐约闻见异响，恍有一道人影踩过簌簌落叶慌忙欲逃。这漏网之鱼出现得极不合时宜，也足以令男子注意，所幸剑尖终不再撕扯皮肉，只觉它干脆利落地抽出肩胛，寒光离身的一瞬鲜血流得更甚，少女却如释重负一般松懈了挺直的腰背，堪堪要踉跄跪地时被少年扶住身形。】

【他的声音凌驾于高处冷冷落下，一个“死”字掷地清晰。她望见远处那无辜的过客滞住了动作，好似双腿灌铅一般再难行进，交叠的手中亦传来无鸾骤降的体温，带着他的害怕与犹疑。此刻除却男子，谁人都无法喘息。】

【条件再清楚不过，杀了那人，今后便是另一种生活，如何也坏不过曾经。只是现下无鸾不曾有武器，她心知男子是要操纵少年为他演一出徒手杀人的好戏。握拳思忖了一瞬，不待男子下一句收音，便从怀中取出先前妥善安放的短刀捏在手里，沉默着迈开步子朝那人而去。】

（从来都是你护着我，无鸾，从今往后，我也要保护你。）

【瘦小的身影踏着森冷月色步步紧逼，拔刀出鞘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好似生来就该成为杀人的工具。鸦雀振翅惊起扰乱视野，可那凛凛望于猎物的眸光却不曾犹豫。待到近他身前，才隐约自眼底闪过一丝怜悯，双目平视的高度恰在他心脏的位置，只差将刀狠狠送去，便是他与我的救赎，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那人惶恐地跌坐于地，少女唇瓣中极轻地溢出一句，“对不起”。举刀的手却在那一瞬心软后久久不能落下，即便眼中稚嫩的杀意酝酿了再多，临到下手才觉出其中的万般艰辛。】

【电光火石的一瞬，短刀脱了手，她慌乱又惊鄂地抬眸，却见无鸾不知何时已至身旁，亦将刀尽数刺入对方胸口，快得来不及听见将死之人的呼救，只余刀柄在外随着他最后的喘息轻微起伏，直至静默。】

【月光映着少年的脸，那表情毅然得如同赴死，又释然得如同解脱。终究……她仍是被保护的那一个，她的软弱催促着无鸾一夜长大，用他瘦削的肩膀，化作她的依靠。】

【夜风凛冽，少年的衣衫犹自滴着水，她将手触上他自然松垂的臂膀时，只一瞬便觉出蚀骨的寒意穿过指尖蔓延至心里。墨夜里来不及看清，那沾上肌肤的潮湿，究竟是残留的江水，亦或是血腥，她只觉得少年的身影在今夜尤显得高大，仅仅是那般岿然不动地立着，略微偏头将她笼于温柔目色中，无需言语便教人莫名心安。】

【她不懂情，亦不懂义，自来连生身父母都不曾感怀过养育之恩，仿佛像是生了副铁石心肠，不悲不喜。偏无鸾仍愿用寡言却细致的热忱包裹她凉透的心，令她于这冷漠世间体察到一丝微渺暖意，故此，她将与少年的羁绊看得格外珍重，求生或是赴死，光明或是黑暗，皆有彼此作陪决然行进。】

【晨光熹微，山林边缘寸寸透亮的光再不是火势绵延，今夜分明漫长得好似煎熬了半生，却又短暂得须臾间竟也盼来碧霞漫天。江雾渐显出影影绰绰的白芒，浮在不惹波澜的水面上平添几缕禅意，只是不巧此时立于江畔的三人，怕是皆要辜负这幽景。】

【男子泰然近身，孤傲的面上依旧是一贯的神色莫辨，他的笑意里掺杂了几分真，几分假，她事到如今仍是看不清。只见得他提了剑闲闲将埋入尸身的匕首勾出，连带起一串飞溅血珠于不甚明亮的日光下耀得湛然，而后将冷刃化作肉眼难以追及的寒光，“咻”地破空精准钉于死者眉心。】

【收拾完最后的残局，杀意终于停歇，发顶蓦地轻覆上那只握剑的手，伴着一声“碧落”自他寡情的薄唇中轻描淡写地溢出，缥缈得直将方才的残忍杀伐都要尽数化作梦境。】

【原来杀人……于他看来是这般轻而易举，人命在他眼中真就如此低贱，待到天光褪去暗色，黑夜里曾经犯下的罪恶便能被掩埋于风中消散得无形，除却始作俑者，无人将冤魂记忆。】

【眼角划过他的浅薄温度，男子将身姿放低于咫尺距离，话语却是毫不客气地隔了千山万水般疏离，任凭他们如何努力证明自己，仍逃不过被唾弃的命运。】

【喉间微动似是想说什么，踌躇半晌才顺着他的眼光深沉望去，那把短刀上犹带了血色，如若他们决心踏上他给的路，今后怕是要沾染更多罪孽。可先前既已作了选择，他的话，便成了命令。】

【闻他放行，凝滞的身形好似动不了分毫般不曾偏移，抬眸将男子的样貌细细描摹于心底，又蕴了几分怜悯扫过不复生气的江面与那死不瞑目的尸体，神色深重得好似在缅怀逝去的亡灵，与自己逝去的善意。】

【良久，才缓然牵起无鸾的手，不发一言地将短刀自那人面门上取下，用衣襟拭去血痕重又归鞘收妥，而后再不曾望向男子一眼，踏过朝阳洒下的细碎晨光，头也不回地离去。】

——结——

——建元五年  夏——

【前夜里甫落了雨，素来浅眠尤在此时成了个非常不好的习惯，万籁俱寂中唯有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屋顶，恍惚又顺着那茅草棚年久失修的罅隙闯进屋内，滴答，滴答，分外清晰地传入耳膜，直至泥土糊的地耗尽漫漫长夜被击出一个小坑，她都未曾有片刻休憩。】

【待银丝抽回云絮，天已泛出些许白光，既无睡意索性便起了身，就着昏暗晨曦依稀摸索过逼仄屋室的简陋陈设。原是几步就到门口的距离，却在抬腿时不慎踢到歪在半路的一堵肉身，听闻那人昏睡中呓出一句梦话，霎时酒气浓郁侵入鼻息，心下一凛，她急忙踮起脚小心绕过推门跨出，逃离似的将那小屋抛却身后，头也不回。】

【正值盛夏，即便凉雨覆地也难将涨满空气的暑热剔去半分，村后茂林由此成了最为阴凉的去处。一路小跑，脊背腻了层湿汗将麻布衣贴在肤上，被那穿林而来的风一吹徒生出几许寒意。少女熟络地跑至一汪清泉边依着块青石而坐，赤脚触上水面的刹那冷得缩了缩，待到适应些许才缓慢地尽数没入。】

【脚背绷成笔直的弧，双腿晃荡着拍出碎雪样的水花，惊得水里的鱼儿四散开去，有几尾游得急了触上脚心，酥酥痒痒的知觉霎时沿着脉络袭上心头，要人忍不住弓起背咯咯轻笑。】

【雨后的空气有清新的泥土味，清风拂散晦暗，露出蓝的天，白的云，阳光透过筛网般的树叶缝隙丝丝缕缕抖落下来，恰好把梅溪的水面照得波光粼粼。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好似填满了水汽的凉湿，洗涤去连日来积累的烦闷，让这一刻时光变得惬意。】

【双手撑在两侧，稍俯下身凑前了去看，两腿不再乱晃，逐渐平整的水面映出张素白的脸，一对眸子乌漆漆嵌在上头，本是笑着，看见面颊上新添的淤青时不自禁又瘪起了嘴。】

【身后倏地一响，猝不及防激得身子猛然一颤，青石上滑腻的苔藓要人险些抓不住脱手摔下水，悬起的心还没落下，手臂便被谁抓住直往后拉，落地时仰头便撞见一张痞笑着的面，正傻乎乎扯开嘴皮露出一口小白牙。】

【半恼半气地阴下脸，自以为露出了恶狠狠的神色一眼剜向他】

一惊一乍的，鱼儿都被你吓跑了！

【手由他握住，随人一道小跑向上游，汗湿的掌心渡来他的体温，在这盛夏里却不觉得热。阳光逆着他的影勾勒出一圈轮廓，金黄得像甜甜的蜜糖，不被他看见时面色便柔下来，一面喘气跑着一面讨要他的好】

我不管，抓不到大鱼可不许你回家。

【脚掌踩过湿软的地，高低错落的树影一幅幅掠过面颊，满眼风景里只剩他瘦长背影始终距离一臂开外，彼此的步调渐趋一致时，连呼吸也合拍，跑得久了心便跳得犹为急促，一声声响亮在耳畔，要耳根也烫热，却始终猜不透是为什么紧张。】

【上游地势高，越跑越费劲，体力不支前幸好停了步，忙是俯下身将两手撑在膝上大口顺着气。听他分毫无恙地还有力气打包票，侧抬起下巴望去一眼，眼底存了半信半疑，却是朝他笑得开心。】

【生龙活虎的男孩子三两下便跳进水里，初时觉得这深山里的溪水凉，上游水又深，于是提着裙子朝堤岸挪近了几步未敢下水，只安静坐在大石头上看着他抓鱼。】

【粼粼波光在他小麦色的皮肤上映出斑驳的亮痕，衬得一双眼更加熠熠如辰星。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仿佛就见他总是在笑，齐整的白牙一展，原有再多的不高兴也能奇迹般地烟消云散，故而相处过的为数不多的人里，最喜欢跟他在一起。】

哎呀，抓到了抓到了！

【看见两条鱼串在竹竿前被提溜出水，忍不住睁大眼睛兴奋地拍手欢欣。鱼桶里霎时收获颇丰，只是死鱼翻着白肚皮一动不动还汩汩冒出血水，难免教人不忍多看。脑袋里正寻思着这两条拿回去是为了让后爹有一天好脸色看，被他后一句说中，才按捺不住心思点点头，确实想要活的玩】

抓小的吧！我们去后山挖个小水坑偷偷养起来，等过了个把月养肥了，咱俩就自个儿烤着吃！

【伸手摸摸空瘪的肚子打着圈儿，长久挨饿吃不饱，想到吃的自然没心没肺盘算得周到，却全然不曾察觉到他不开心。】

【坐在大石头上晃着脚，身子虽不动，视线却追着他到处跑，一刻也舍不得移开去。】

【他两条腿埋在溪水里踩得深一步浅一步，披着阳光的模样像极了从天上腾着七彩祥云而来的大侠，双手交握着竹竿顺势一抖，好似就能披荆斩棘，坚定的目光望过来灼灼烫入心头，一开口仿佛便要说：“走，我带你离开这个鬼地方。”】

【怔怔望着不觉晃了神，思绪随波纹荡漾开去，稍不留心已散得甚远。虚浮的目光里闪过许多场景，走马灯一般，似人死前的回忆。可她分明没有什么回忆是好的，日子过得凄苦，家里像是牢笼，所剩无几的快乐每一分都是他给的，却总是贪心得不满足于他陪伴玩耍，更想他有朝一日能陪自己一起逃，逃得越远越好。】

【可这些，她从未同他讲过，是怕逃不过反令那个凶神恶煞的后爹找他麻烦，也怕他舍不得现有的家，更怕自己在他心里，还不够分量。】

【少年的惊呼要遐想急急牵回，身子一崩将气力度在掌上想跳下大石头，下一瞬又见他像个没事人一样笑呵呵淌着水来，悬起的心才渐渐放下。】

【他手里的碗被牢牢挡着口，目光不禁凝在上头，正想开口斥他怎地这么不小心，路都没看准就来邀功，待视线垂落到碗里的小东西时瞬间忘了这些话，只满眼新奇瞅着小鱼喜欢得不行】

你好厉害！先是抓到俩大鱼，现在又抓到俩小鱼！

【伸出手指去碰，滑溜溜的鱼蹭过指腹游得快，更崇拜起他说抓就能抓到的本事来】

红的才不像我，我可没它好看，我没有红衣服穿。

【说着撇撇嘴，低头睨了眼一身破衣裳，缝缝补补的落魄要女孩子羞起来，忙是扯开话题抓过他的手又拎起先前的鱼篓就朝后山走】

走啦，去后山那颗大枣树下挖坑，好认！

【体弱气力薄，费了好大劲才将他的手攥紧，平日里都是将手包裹进他掌心，此时一对调，瞬时觉出他的手怎就这般宽，五指握牢了也才圈住他三节指头，还是靠近指尖的那一段。】

【山风呼呼擦过鬓角，将墨黑的发扬在脑后，步调跨得轻快，弯起唇想着那棵树冠参天的大枣树，也想着从今往后要一起养的小鱼，愈来愈多的秘密只与他分享，这样的亲近要心里欢喜得不行。】

【未曾回头，他神气盎然的声音也会逆着风漏入耳朵，心想他从哪找来女孩子的红衣服，村里的小孩都是过年才有新衣穿，抿唇沉默着却未说什么，只觉手心里生出暖来，一路沿着脉络暖到胸口。】

【一下跑得多，到了树下已湿透整个背，顾不得去擦下巴上啪嗒啪嗒顺落的汗珠，与他两人兴冲冲寻了块较松的泥地趴着就开始挖土。山里疯惯了，双手脏兮兮沾满污泥也不管，好容易挖出个小坑把鱼放进去，满眼期待地希望它俩喜欢这新家，却见水极快地钻进土里，仅剩小鱼扑通扑通滚了一身泥。】

哎呀呀，怎么会……

【歪着脑袋思索不出缘由，只知小鱼离了水活不久，一时尽是心慌。顾不得多想忙是焦急捧起那尾红鱼小心翼翼托着，虽有些可惜不能养许久，心思定了却也找得出安慰他的话】

我猜…我猜是土太松了，所以水一下就能渗进去。
要不还是把鱼放生了吧，圈在这里太孤独，找不到娘亲，它们也会难过的吧…

【手肘碰碰他，要他把那条小黑鱼也捧起来，见他懵圈着一动不动，以为他犹在惋惜没得吃鱼，粉扑扑的双颊便堆出一个梨涡颤颤的笑】

没事啦，下回咱们直接抓大鱼偷偷烤了吃，不告诉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