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皮子坡

[变作人形离水数日，日头灼耀便速行入了山林。我寻鲛珠而来，偏偏在此又把唯一寻到那颗丢了。]

[这林海四下茫茫，松桦参天，久日居于水中也不免觉得阴寒渗骨。珠上沾我灵气，如引随行，正是走入山腹愈行愈深，却兜兜转转的再无踪可觅。仰头四顾，都是高不见端的参差巨木，心里一慌就扑簌簌滚下泪来。]

[这哭倒是迅速引来几只獐头鼠目的黄毛小怪，蹿头蹿脸绕着我裙下打几个转，又飞快的溜走。个头比寻常黄皮子大出不少，倒还未成形。比我道行还浅的小妖，这是做的什么？跟上两步盯着后头那两只，一只跑的太急便从口中滚出两颗豆粒大小珍珠，却是我方才哭出眼泪变的。只见它忙不迭赶紧两步拾起来，慌慌张张去了。]

[黄皮子贪图宝物，原来是这个惹了他们来，想起四棠的话，赶紧将眼泪收住。被偷去的不值什么，万不能母亲遗我的鲛珠相比，要跟上它们不难，鲛珠下落有望。]

[精神稍凝，启灵驭风，不急不缓滑在那几只山精后头。待他们远远的止了步，方向一转，西北角的小土坡上正传来响动。轻巧落在树后，果然见了他们头目。]

[不过眼下这大黄鼠狼正训斥人，本就奸恶狡诈的脸上凶相毕现，尖锐的嗓音一声扯过一声，我心神不分，明明觉察娘亲气息迫近，阖目屏息拾出短咒，一时藐去蒙蔽，启目环视，灵主光芒含现，正是在那大黄皮子怀里。心下一欢，正要出身来讨，不想一道士占了先。]

[娘亲含冤，我本畏僧惧道，只好隐蔽不显，却听那头黄皮子抖了抖，仍旧强撑]

“这，这符咒嘛就算是你的，拿走便是。可你出家之人哪儿来的银两？钱袋子可不能还你。”

[我听说“喝酒吃肉”几字，便料定那是个中看不中用的银样蜡枪头，这黄鼠狼修成的妖精虽不十分厉害，可吃人嗜血也是凶恶的。这寻常无奇的小道士怎的命也不逃，反而同他说笑起来。]

[鲛珠还在那里，我走不得，便站着细细听他几人话里往来，不想一言未合惹恼那黄毛怪，竟是伸出利爪去欺一小孩子的命。却听“啪”的一声，道长不知何时出手，将拂尘驱云散雾似的连卷带扫，生生甩开了那黄鼠狼。]

[眉目霜色，合着一身道人装束，倏然令我心中大怖，原来方才都是假作。可，鲛珠没有取回，我走不得。仍旧立在原地，打量那道士出了气便会撤手离开，不知不觉手心已浸出一层冷汗，只是强自安定。]

[眼见方才还张牙舞爪的黄皮子转眼便被收服，他不经意似得动作抛出来却实则是法门宝器。我见识短浅认不得是何物，可须臾间一遭大小变幻教我知了厉害。环子生生束成碗口大小，伴着便是尖利不堪的撕声惨叫。他必定痛极了。]

[便是这样目瞪口呆的看着，直到道士再度出言，其声因不怒自威，直直逼我而向，原来他道行匪浅，早识破了我了。眼帘微微一垂，从树后现身。只是看他半晌，僧道之流自诩正道大抵不会听我辩解，想是在劫难逃。]

[一时间黄鼠狼怪只是拼着命的嚎叫，环子收在他腰腹，硬铮铮碰上什么，再往细看，正是我的鲛珠。心一急，就掉了眼泪，直滚到那孩子脚下。到底少年心性，惊恐过了又知好奇，捡在手中看个不住。他袖管滑落漏出小臂，几条错综伤痕约莫是黄皮子打的，想他娘亲见了要心痛，手中轻移，水波隔空点去在那处轻轻弹作几点，法术生效将血口子抚去。]

[见道士似乎微微愕然，轩眉看来，便道]

我并没害过人，不过道长若要杀，便请动手罢。

[我从前不懂，为什么凡山精古怪修炼到一定境界，便都要化作人形。幼年有段受母亲庇护的短暂时光，鸿蒙未启，我心智愚钝，想鱼类居水畅游，世间哪儿还有更自在的去处。]

[但直到那日她出于钱塘，先前一切不解便霍然明了。白波皓浪，月华鳞鳞，花林间霰雾蒙蒙，母亲素白雪足踩着沙汀，纤姿曼立，遥望明月，眼中流露所谓“倾慕”。道家有本经讲人与天地如何相应相称的，其实哪里需要叙讲呢，做人本身就是好的。]

[如果还有令我畏惧费解，便是斩妖除魔的高僧道士。母亲只求报恩于陈氏而已，何至于赶尽杀绝，也自那时起，我总认定他们是不辨是非，逢妖必诛。眼前呜呼殒命的黄皮子，可巧又是一例。]

[这时我听他的话，将信将疑。盯着那黄毛怪瞧瞧，才毫不吝敛的将满腹疑惑聚在眼里，看住他]

你，不是道士？不是专门捉妖的？

[“损”是甚么意思，是嫌我这小鲤鱼不值他出一回手吗？还未等来回答，孩子又惊呼了一声，原来精怪的元神消散，归于尘土，那鲛珠便掉了出来。圆滚滚一颗落在地上，只消我稍使法术牵引便可回我掌心。可，这道士若用圈子勒我怎么办？]

[瞧这样他不会杀我，可万一他同旁的古怪和尚道士一样，喜欢念咒催符，喜欢瞧人受苦的模样，又怎么办。我为鲛珠可连命都不要，偏就是这一犹豫的工夫，珠子便落在孩子手里，一大一小两人的神情......]

要不，我再给你多哭一些，你把这颗还我。

[指着小些的珍珠，跟那道士打起商量，哭一把小珠换一颗大珠好像很可行。]

[我自水中出落，哭还不容易么，说来便已扑簌簌滚了成串眼泪，可我灵力有限又离了水源数日，精气不得滋养，这哭了上百的泪珠子只有寥寥几颗变作珍珠，再哭只怕原形都要藏不住了。]

[却不想，这道士来回看了几看，轻易就将鲛珠丢还给我。这一来实在出乎意料，惊喜非常之下直捧在掌中看了几回，仔仔细细揣进怀里，方才听他正絮絮讲起一大篇话]

“有因必有果，总要还的，你身上的妖气很干净，你且放宽心，我非那不通情理，滥杀无辜之人”

[听得“不通情理，滥杀无辜”几字，怎的我娘遇上的就不是这么个话多心软的傻道士，怎的我娘一腔善意就要惨遭非命，更是不管不顾呜咽得厉害。这一边眼泪流个不住，那孩子却双簧似的跟着啼了起来，一声直响亮过一声。]

[人跟妖对着哭，饶这道士走南闯北约莫也是头一遭见。我哭得口渴，便擦了眼睛，专注听那孩子讲述。原来竟是同我一般可怜的，我只有一个娘亲又失了娘亲，他只有一个妹妹也失了妹妹，难怪他这样伤心。]

[手中虚晃一捧，攒了好两年的珍珠都在这儿了，上前也不言语，扯过那男孩儿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全给了他。一个鲤鱼妖精同一个傍着道士的凡人，也不知该谁怕谁些。几回听人说这东西金贵，我只稀罕娘亲留给我的。若真金贵，迟早也能再哭回来。]

[男孩儿倒是呆愣楞的接了去，又同道士打起商量，人的想法我捉摸不透，珠子寻到了也没送掉小命儿，想着该早些离开这树林子。偏偏一声“女妖”教我回神，道士眼神眨眨，这才发觉方才哭得太耗灵力令真身隐藏不住，虽仍是人形，可一双手臂上已显了几点金光闪闪的鳞片]

......

[像四棠教我的那样打他？那可不行，得把他打哭了用圈子箍我怎么办！又或者他这是请君入瓮，等我出了手再似制伏那黄皮子一般收我，还顺便告诉孩子“妖物看着再可亲也都不能尽信”。咬牙将手一挥，兜头兜脸一瓢水朝着那道士泼下去，法术总用来逃命的，我可真真没打过人，半晌那道士愣愣不语，磕磕巴巴向他解释道]

我我我都说了我没害过人.......你你你不能骗小孩的......

【那一泼水本是我随手呼之，比寻常江水毫无分别，哪想到这道士恍然一副着了道的模样。难道四棠给我的法力还没尽褪，还是说以前那位“仙君”给的避魔珠起了效用，道士这番说辞端的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然而下一刻更瞠目结舌的事又来了，那孩子竟是扑通一声抱着我求】

收……收徒弟？

【目瞪口呆瞧这他，这两人表现委实太过出乎意料，我盯着地上那团模糊不清的符纸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应，哪有人拜妖做徒弟？可孩子再求下去又要哭出来了，轻轻提一提他衣角】

他刚才的意思，是不是说缺个儿子？

【轻咳一声，娓娓解释道】

我平日少在陆地上走动，怕教不了你什么，要不，要不你还是……

“爹！！！收下儿子吧——”
【聪慧的孩子，总是知道回头。】


—结。

[日光一径升高将碧林映照层层叠翠，轮回转轴正当春时，鸟声稀松，却是风起时听闻松涛如涌，神气清爽。遇上那道士与孩童半日，元神渐渐支撑不住，幸而旁有山泉，取水覆在臂上将鳞斑消退，照水理鬓。]

[寻物非在一朝一夕，这道理我总算懂得了些许，将鱼尾复成双足，两人早已没了踪影。低头寻思片刻，当日用三颗泪珠在如月神社占卜，依照卦象往琼华仙境寻访线索，又蒙一位星君点化来此，可他言语却并没点出明路。]

[星君谓凡事讲究“机缘”，而我再问，他便摇头不语，捻着灰白长须笑为“愚钝”。那许多不解至今仍旧不解，但我想今天碰上这两个人是否也算一场“机缘”，既是相遇，便可跟去看看。]

[方才留给男孩珍珠，轻易便知是往西南方去，灵踪一闪跟了上去，影影绰绰听见他两人对话有一声没一声的传过来，道士仿佛不胜那孩子聒噪。不过他说的话我亦听闻，眉头渐蹙，有意无意想着今日所为。我不想他所说的果然与方才当我面时说的不同，甚么“月黑风高”抓人，甚么“专吃小孩子”，果然道士都惯会骗人的！]

[不等前头声一顿，孩子杀猪般的嚎了出来，可巧现身在他跟前，脸都唬白了]

“我我我......我真的不香......”

[再往前便是灵山，山峰巍峨，云环雾绕，灵气汇聚之 所我便都不可错过，可一想起方才还浇了道士一头一脸的水，心里好像又有点抱歉，便没言语，只等听他又如何向孩子解释。]

[孩子吓白了脸也罢了，道士蹦出来这句话却真教自己着恼。又没作恶害人，怎么就要用个“怕”字。况且，谁怕谁呢，鬼金刚拿着法钵收服锦鲮时可是半分情面都没讲，若不是如此，娘也不会流那许多眼泪，也不会只留给我这许多眼泪。]

[天下道士僧人果然没一个讲理的！]

[狠狠瞪了道士一眼转身就走，含着怒气还未走出几步，不想衣袋里忽然轻轻翻动。鲛丝织的锦兜里忽然一滚，小小菩提子跳了出来。那日自玉墟琼华偶得此物，不想竟像久别重逢。这菩提子平常只似普通佛珠安静待着，有时我行入深林踪迹渺茫，或稍觉察到追寻的灵踪，便会醒盹儿似的骨碌出来。]

[只见它自袋中跳脱着往我掌心轻轻一弹，掉转方向追那道士。这小东西一眠数日，此刻活泛起来宛如精力充沛的顽童，弹来跳去意在引着我跟上。我一时未动，它亦不解，向它摊掌一勾，便轻轻落了回来。其形虽仍未改，实则在仙境中已养很有几分灵气，加之星君见它有为我引路之能，曾笑以指弹拂，算作开蒙。]

[滚圆珠子分作十二瓣，肉如金刚，触手生润，周身行纹走路这些日子已教我抚得很熟。此刻它带些稚嫩娇气在我掌心，不甘心似的碾上小臂，仍旧落在地上往回灵山跳弹。]

[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难不成，鲛珠果真与这两人有甚么渊源。]

[追上几步，那道士和孩子不远不近就在眼前，心里堵着气便没忍住开口]

难道道士有明辨是非的好道士，妖便一定是阴险狡猾的害人精么？

[孩子缠人喋喋不休，可这道士一脸嫌恼之余也颇见些好为人师之心得以满足的骄色，先前不知几许真假，直听到那一长串自报家门的说辞，便再撑不住。寒眉冷色透出些破冰似的舒展，流纨湛瞳漾起细细漪光，眼波一瞬。虽念着刚才的气并不肯十分缓和，但唇弯已含上几分柔色。]

[游走六界蒙受多番教引点化，方丈洲所遇魔君曾告曰“姓名道号不过一称呼，无谓多做纠缠”。这道士自诩方外之人，如何不懂这些，且他又真有些捉妖作法的本事并非江湖术士，可见这话是故意说来诓哄孩子的。那么，先前那篇话也就未必做得数了。]

[因之当再问起佛珠，我也就不再十分同他记仇招恼，将指摊平，珠正卧在掌上，莹莹灿金光泽匀称。它灵力非同寻常仙家用物，又自有股天地山野的精气，自然也个性十足。方才道士的话它能听懂，我只松了握势，肯不肯去却全由得它自己了。]

“哇——”

[此间沉默总长不过片刻，自然又是那孩子发出感叹。本意他见着这佛珠有些新鲜，却不想两眼正目不转睛的盯在我脸上打量。是因我未曾将原形藏好，又现了鳞片？闲着的左袖便由颊至鬓轻轻一拂，右掌心的菩提子也跟着跳了两跳。它长日相伴熟知我气息，此刻便是存了意要引我开怀。果真瞧它这憨顽模样一笑，将指挥弹将它推出，随口道声“去”。小东西便不情不愿的落往道士手里。]

“那，那个，妖，妖女姐姐……你也有名字吗？”

[目不转瞬只看住那菩提子，我与它相伴是为宿缘所定，一向不违逆它心思，因眼看见妥当坠在道士手中，方才抬眼看向男孩]

云荇。

[恐他年幼不解，又补道]

浮云之云，水荇之荇。

[过去大凡所遇者道行多数去我甚远，一眼堪颇原形都直接以“小鲤鱼”唤我，或是不拘“小妖”“姑娘”随意一叫便罢。物由百种灵生万千，四海缘分浅如一面而后会无期，名讳自然便是身外之物。许久不曾提起，不想孩子听罢，脸上立刻露出种兴奋神采，急急抢道]

“我知道我知道！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点点头，甚为赞许]

不错，这首诗我娘也教过我。

[菩提收归手心，光华扑朔着弱下去，好似耗尽力气的稚儿呵欠欲睡，想是方才一番好动折腾没了精神，便将绣袋取出想将他收回。困极的小东西还不肯安分，又朝着灵山方向跳了几跳，见我点头答应方才乖乖归于囊中。]

[听这道士说起母亲是没什么恶意，略出乎意料，便轻轻应了一声]

母亲在时，曾与一位陈姓公子有故，是陈公子教她的。

[后来自然是母亲又教给了我，可惜当时的诗还记得，母亲却不在了。如此一说不免伤怀，但极快想到道士听闻妖类与人亲近不免会生疑，忙又解释]

我母亲跟陈公子相交并没恶意，只是想报恩。

[这说来又是一番辛酸，我只知道锦鲛被散尽修为，原型收于高僧法器之中，下落再难寻觅，便问道]

道长既是方外之人，可知一位名号“鬼金刚”的高僧么？

[灵山在前，我自然不随他们同入道观，打听未果也是情理之中，乃辞别入山。]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