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海

—承平七年，中秋—
【大理没有中秋，今夜却仍有满月高悬，千里之外的关山，望着的也该是这相同的一道月轮，和别无二致的寒光与清辉。从前不觉分别有多难，每次同团子道别，总要指天幕给他看，说纵隔千里，也同逐天光夜华，共看日升月落，所以这世间的分离都并不有多难过。可等到时日渐长，又才明白，无论再看几天几夜的青天白月，也见不到那个和你同望天际的人。】

【风动花树，疏影零落遮去满月，举起酒壶仰喉痛饮，再抬头，又是九天月色佳如许。或是今夜月亮太好看，又或者是这冷酒太醉人，再或者是染了中原人悲悲切切的坏毛病，总之无端端便是一肚子烦闷愁绪。】

【再拎拎酒壶，里头空空荡荡，听得泄气。索性把它在手里头抛来接去，偏偏一个眼花没接住，便哗啦碎在脚边。】

【捡来一片轻巧的碎瓷，眯着眼对头顶花树比划，腕间提气掷上去，企图割下一枝花来。只可惜力气不济醉醺醺，如此翻来覆去好几次才切下一枝，还被砸了头。】

【蓦地听见一声笑，忍俊不禁熟悉的很。昏昏沉沉地望过去，眨眨眼看清了，倒立刻认出他来。难得不窘迫发气，还取下头上花枝，要递在他跟前】

送给你，唔…祝你还活着？

【倒未在意他接与不接，用花枝将他身边的酒壶勾过来，擒入手中又是畅饮。与他相处，多少年来皆是如此。手间酒壶对他一举，一双醉眸笑得弯弯如月】

不错不错，还没跑。你就真不怕我瞧不惯你，帮你一把？

【向来忘性大，记仇却是一等一，竹林寺中的不欢而散记得清清楚楚。如何得知他时日不久，又如何气他人生苦短不尽欢，更还扬言下次见面时，再见他枯寂等死，便要帮忙送上一程。可这当中，最气的只是舍不得，管不着，更碰不得。从那以后，甚至不敢再去寻他在荆湖路的住处，怕再见时是花谢满塘，人去楼空；又或者是弥留的一把病骨，能记住的，只是苦兮兮的最后一眼。】

【其实胆小得很，借着眼不见为净的托辞，到底是怕真正面对…如此走走停停犹犹豫豫，朝南路上再遇，便立时没志气地缀了上去，死缠烂打讨酒同路。明日天涯也好，生死一线也罢，总比过一别许多年，再见只能浇酒青土边。】

【冷酒一线，入喉如月色，也如他不急不缓的下一句，冷得无处可避。鼻间轻哼一声，尚带着醉意，尾音也跟着轻飘飘的】

日子可是越算越少的，你不耐烦与我同路了？我还偏偏就不走！气死你！

【话音未落完，便知道他如何反应。侧过头，他面上果然又是瞧着熟悉看着堵的笑。眉间一皱刚要开口，凑巧他探身过来，一声轻哼就跟着递出去】

送你花你不要，尽捡掉下来的枝叶渣子。我是走到哪喝到哪，又不是喝到哪躺到哪…真是个呆子。

【他还尚未坐回去，一抬眸就看见他也抬着眼睛，对着夜色中那一轮明月，瞧不太清他的眼底，但大概也是同方才的自己一样，在想同在月光下的那个人。眨眨眼，声调难得放轻】

去年今日，你同谁过的？

【话音落去，也仍然抬睫望着他。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极轻且平，少有起伏，短暂的迟疑之中也不见一分落寞，似乎仅仅只思索答案，而不去想其他…没有任何顾念。等到他的疑问抛过来，才如梦初醒，望着月轮展唇一笑】
我啊，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头，一个人同月亮喝酒。

因为我答应过一个人，中秋的时候要陪他看月亮。却又骗了他，说同看月圆，也不一定要同在一处。

但我喝着喝着，良心一痛，想起来他功课繁重，不知道是这漫长一夜中的哪一刻抬头，所以，又索性喝了一夜。只要他抬头看月亮，就是我在陪着他…

【兴许是酒喝得太多，絮絮叨叨说了一大篇，最终要说出来的那一句，也如叹惜般溢出唇边】

可我后悔了…这一生太短，千山万水也不算长，长的只是不在那个人身边的日子。我已经做错了一次了…

【尾音落下，如叶投水，泛开一圈圈微不可见的涟漪，又归于平静。目光重落他面上，第一次叫出他完完整整的名字】

所以，韩青辰，管你今天死还是明天死，既然让我遇到了活着的你，以后你的中秋端阳清明春节都是我的了！被我烦到死吧！

【壶中琥珀正盈，已是月上中天，清晖满地。仰首饮尽杯中物，听夜风送来他一句低语，久久未散。眼底有流光微动，最后也变作一笑】

是了，还不迟。我们都不迟。

【随手将酒壶一掷，一步掠上去，夺过他的酒坛子，又将他垂下来的手臂抱了满怀，遥遥一指灯火摇曳的小城】

趁山歌还没停，带你去听听小曲儿。

——承平十年八月十五——

【大理从来是没有中秋的。可自三年前那一场醉，往后的每一个八月十五，都要来这里喝酒看月亮。早早忘了当时喝的是哪种酒，折的是哪支花，小城里传的是什么调……只记得同我一场痛醉的人，再不复见。】

【此时又是冷月高悬，遥遥溯光清如水，满天匝地地兜头砸下来。仰头仍是花枝累累低坠，风来时掠动重重花英，随风旋下几叶飞花，同这月华一起落满身。只是再不是三年前，没人再替我摘一摘发间落叶。】

【向来最不耐烦纠纠缠缠昏昏不清的愁绪杂念，但却只许这一年中，只用这一日替他难过。早就是千杯不倒的海量，但只在这一日的月色花涯中，最不愿清醒。】

【落了满地的酒罐子，也仍然是清明着双眼。眼疾手快捉来被风低送的一支花，握在指间又是一阵恍惚。有人自花海中远远走来，绝不是他病恹恹慢吞吞的步子，但仍然送上手中花枝，弯弯双眸眨眼一笑】

送给你。

（为老不尊老不休师尊！我会对小男孩下手吗？我是这种老阿姨吗？我睡师尊都不睡师弟的！团子还是个孩子啊！）

【夜风长未歇，掠动他衣袂翻飞，等他近前来时，已需要将头全部仰起来，才能看清他。倒突然想起不知哪一年，也是随心而起四处踏江河的时候，却总被这只小团子追得牢牢。罗浮山上温泉濯足时，他在岸边站直了也压不过我的个头，如今倒像了九嶷山上的那棵凌云松。】

【此时他眼边似泛了红，该是积着水雾要掉不掉，竟也像那棵愣头树。深冬时候积满雪霜，偏偏半分不掉，看得不耐烦便要踢它一脚。还要骗团子站树下，用落雪将他压个全身白——】

【虽不是将他搓圆捏扁的从前，但也绝还没有被磨成温软细腻的性子。接了他手中酒袋，正见他苦着脸挤笑，霎时噗嗤一声笑出来，伸手就去揉他的头】

团子乖，知道孝敬师姐了。

只是你怎么越来越不争气？从前冷着脸能跟我十万八千里，现在一见我就苦哈哈？

【话音一落，难得隐隐生出些愧。打小就骗他中秋会团聚，却总不过是哄着他看月亮，少有陪在他身边的时候。如今又有了大理的八月十五之约，更不能回关外陪他……最讨厌这乱七八糟的凄凄切切，转头一见他仍是不太开怀，微微一叹】

唉。别不高兴了。我虽然跑得快，但你也总是找得到呀？

同我一道，总比跟着师父进道馆啃竹子有意思吧？

【果不其然，随口一提师父，便要得来他严肃认真的辩解。但向来最擅长治他，特意拧了个眉尖与他瞧，便立刻令他慌慌张张改口夸师姐。欣赏他识时务，蹙起来的眉间亦舒展成作盈盈一笑】

不错不错，师姐没有白疼你。

【瞧着他情绪高了些，却仍然恹恹着。自来世上唯他一人，是要叫我耐着性子去哄的。小些时候不得要领，越将他哄得眼泪汪汪，如今虽觉掌了诀窍，但与他又是经年未见，免不得要揣着他意思来开口】

那你想不想见师父？

【师父性情淡，若非待团子还有几分和蔼，简直可称是不近人情。但就算如此，他也是历来对团子要求严苛，又少与他亲近。偏偏团子是个多愁善感的黏糊性子，越被师父与我丢得满山滚，便越是小心又企盼…想至此处，竟又是一声叹，到底是今天日子不对。】

你且放心，我不是要赶你去山上。我同你一道去，怎么样？

【眼见着他双眸骤亮，倒比这中秋月还要更盈盈。心底蓦然软了一片，松了手中酒罐子，一只指尖探上去，去戳他颊边一道微微陷出来的小涡。似笑非叹】

唉，团子唉……

【但一眨眼，正是月华如水倾泻而来，照他眉目出尘，早不是从前绵绵软软的一团白面。于是方才那声假叹，倒变作了真叹。收回手来，去摸自己面颊】

你都长大了，师姐也老了——

【或是酒意上来，越说越觉说中伤心处。又把酒罐捉过来乱灌一气，对他一抬下颌，颇有几分恶狠狠的味道】

记好了团子，你现在都是……十六十七十八。十八还是十九岁了？

不许再像从前黏着人了！你可是要出去让小少女心碎的。

【瞧着他方才亮起来的双眼黯下去，又积成一片水雾，竟是一眨眼就扑簌簌滚落下来。不过才有三分醉，俱已被他吓得丁点不剩，直到他被酒呛作一只红团子，才是真正反应过来。】

【这许多年惹得他掉过许多次眼泪，只这一次，堪称是手足无措，更不是意料之中。劈手夺了他手中酒罐子，一时又气又笑，却又要小心瞧着他神情，仔细去想哪句话引他伤心】

你哭什么？我还没哭，怎么你先抢着掉眼泪了？

【扬手便将那罐子一掷掷远，想替他擦一擦泪，到底是忍住了。想来想去该如何开口，最后低头去看他眼底腾起的那片朦朦雾，不知是醉意还是泪意。微微一叹，自来最不擅长讲道理，更不擅长哄人，但仍将语气放得柔软】

别哭了，乖。光阴轮转，岁月匆匆，这是人间道理，世事有常，谁都逃不过。

但你且想想，就算我老成昨日黄花，师父老得风华不再，这往前往后一辈子，还不都要陪着你这小团子过？不过只是不好看了些，没什么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