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

日暖风清里，师父捻须，让我去采砌花雨过小白菊。

我有点懵，放下药杵仰头看他。空中蝉鸣声声，小池菡萏洇润。旧有言，春兰秋菊，抬头一轮赤日炎炎，烤得心茫茫，意恍恍。慨然一声师傅，悟不出他话中意味，却见他几分得意地眯缝了眼，影子遮来头顶，深吸口气说，为师是让你，采蘑菇去。

“师傅，那您猜，动物若不冬眠，会怎样？”

左手拐上竹篮，学着他的样子眯起眼，视线里模糊着那张五蕴皆空的脸。见他一副思考的样子，天真一片的眼睛便眨了眨；又等了半晌，见他还是不作答，笑着睁圆了眼睛，眼底神色顿时亮了起来。一蹦三跳地蹿去院门口，甩着篮子同他挥别，弯起笑眼时，小手掌竖在嘴边，捧着声音同他喊。

“会，冷，死，啊！！！！！”

师父说，一方水土一方人，青城山是个好地方，就算有一日练会大石碎胸口，也在情理。

这便醒悟，叶堆里游过的蛇影，也该算作青城山里的一脉山珍罢。然，蛇走寂静，倒是那一嗓子痛嚎，比那大蛇更具威慑。连绵的树冠猛地一抖，百鸟振翅，虫声大作，混作一派嘈杂，漫山遍野，此起彼伏。

听着树林间不寻常的动静，一任阳光洒在肩头。一转头，看向山腰，古松参天起，直入云霄；再回身，远眺林间，树干层叠落，郁茂错落。左右转了半个圈，却是找不到她在何处。

至此，我更懵了，识路的天赋本就不够，更辨不出音源何方。放下装满蘑菇的小竹篮，摸索着前进。亦不知方向是否寻对了，单手掩在树干上，抻着脑袋四处望着。

“啊~姑娘你别哭，姑娘你在何处？”

韵脚押几分小曲儿的味道，再一寻思，这荒山野岭的，冷不丁问人一句，别再吓坏了她。但此一想，便如开了个大窍般，清了清嗓子接着喊。

“本药师，是——好——人——！好——人——！。”

正左顾右盼，忽闻得那断断续续的声音，当即哦了一声。

脖子树？心道耳熟，一时却记不清楚。

四下里，除了虫鸣，还有她抽噎的哭声，打嗝声。彼一时， 倒不是寻着她话里的描述去的，而是追着哭声，拨开了沿路 的树桠。直到瞧见了散在地上的桂花糕，才加快脚步赶去。

分开一丛半人高的草，我愣在原地。指腹捻着路上捡的桂花 糕，看着她，也只是看着她。周遭的响动，已然足够热闹。

我琢磨，该如何开口才能显示出礼仪，很久未果。便只得提 醒自己，千万别提人参娃娃、萝卜精之类的词。她毕竟受了 伤，想必很脆弱。

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脱口而出。

“您是，搁这儿练功的吗？”

即便很用力地忍住了笑意，还是噗嗤一声，笑得狂蜂浪蝶。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便只管垂了头，朝那节藕段打量。

她脚踝原本精致小巧，此时肿得，十分勾人食欲。阳光照去 她皮肤上，泛起一层凝脂般的釉色，只差勾芡起锅，便做成 一道水晶肘子。

对这道菜的成色很是满意，嘴角一丝赞许，脸上笑出两朵红 晕来。右手扶着笑疼的肚子，瞧着她白白嫩嫩，很有点意犹 未尽的意思。

“白姑娘这伤，嗯……不打紧。”

说不打紧时，就好像这伤当真不严重一样。我们为医者，一 定要善谝言。这就好比那位把肉桂杜仲当金戈卖的，说这个 东西可以使男人生龙活虎雄风不倒一样。我知道是假的，你 也知道是假的，但是安慰的话，好过不说。我说了，她也许 能不哭，如果能不打嗝，那便更好了。

虽说总是一副玩笑的模样，对她的伤，却看得极其认真。在 草丛里翻翻捡捡，终于选了一株草尖锋利的，拔下来卷在指 尖。

“小丫头，你等我喊一二三，然后就闭眼。咳咳，一……”

说时迟那时快，草丛里一招飞龙上天，一步跃去她身边。当 下便不再多言，两三下挽起她裤管，麻利的动作丝毫不含糊 。

“二……”

轻轻转指，将草尖向她脚踝一刺，紫黑的血珠顺势滚出。这血的颜色不大妙，细细一番思索，然难辨毒性。这厢深知耽搁不得，并起二指如剑，顺着她血脉走向缓力一划，指走如行书，留下一串青紫色的淤痕，这才勉强排了蛇毒。

那一滩黑紫的血迹渗进枯叶，直令我双眼恍惚。哎咦？正衬这阵晃神，才悚然惊觉，那丫头也忒安静些，竟然是晕了。

眼见她脚踝的淤青加深了颜色，肿得越来越高不说，又添上碎瓷一般紫黑的纹路，以为是毒性诡奇才使人晕厥，心里更如火灼，不似一般地急。

顾不上男女之别，生生搂过她腰，抱了两下抱不稳，也不好意思多抱。袖口将汗一抹，背过身捋起袖管，左右捞起她两条手臂，往肩上一带，顺手拐上那篮蘑菇，分得杂草，匆匆往山上跑。

她的脸恰恰好歪来我颈侧，光照发丝，丝垂肩头，唇微张，眸轻阖，她一这样，我就更慌神了。手上稍一松力，她便要顺着后背滑下去。

后来到了师门前，师父他长髯随风摆，眯眸冷冷扫来，却是在瞪我。

“谁允你带人回来了？”

我早就用光了力气，双腿颤得直要跪倒在地，更不忍把她放去一边。只稳稳地背着她，汗水顺着脸颊，像是条小河静静流淌。此时只顾大口地喘着气，半天说不出一句囫囵的话来。

“师，师父……”

师父归隐高山，于我立下的唯一一条门规，便是不得引外人入师门。我自知理亏，又恨这狗屁规矩，跪在阶下，觉得肚子里都是苦水，犯上来，酸的很。

夏风过境，我抬头，眼神里没有丝毫退缩。

“师父，我得救她。”

师父他没有搭话，眸底的神色松了又紧，探来两道寒光，终是一声长叹，提了几味草药名，拂袖而去。

我恭恭敬敬地谢过。晚间，悄悄将她留在自己屋内，敷好了药，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四肢百骸渐渐涌上疲倦的意味，也忘了蘑菇和蘑菇汤那茬子事儿。搬了个凳子守在她床边，单手撑着脑袋，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