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

——建元三年 夏——

[ 青山幽深，草叶葳蕤，日光穿林洒落一层鹅黄，零落光斑映在脸上，忽明忽暗晃得身前小径弯弯绕绕。 ]

[ 绣鞋触地踩过落草，盛夏里日光毒辣，碎叶落地后会蒸腾水分卷起边角，鞋底碾上便有脆响。四野空荡原是该怕，所幸耳廓绕着时有时无的蝉虫鸣唱，恰在午后叫得犹盛，故有这小小生灵陪伴，一人独行也再不觉心慌。 ]

[ 走了近半日，拗着劲只顾往前行，循了山里被人踩出的路走以为往来总有人气，未想越走越偏僻。七拐八拐渐渐寻不见路，也记不得来时方向，攥着小包袱的手紧了紧，额间冒汗隐隐开始着急。 ]

[ 都怪爹爹逼着背《神农本草经》，书中言论晦涩艰僻，几百种药名尚且难记，何况要分毫不错熟谙药理。自来心思不在医，便是家中世代行医也难耳濡目染通达几分，爹爹只说无人继承衣钵未免可惜，因而从未念及我喜不喜，只将他意强加于人几般施压，时日久了终归烦闷难纾，才逼人得有今日这般的弃书离家。 ]

[ 小径于脚下蓦断去势，抬眸环顾四面皆一致，哪里分得出南北东西。停驻不知该往何处去，索性寻棵大树倚身休憩，包裹里尚有临走前匆忙装的桂花糕，为数不多虽不知能撑到几时，此刻却是真饿，便顾不得再多小心打开油纸包拣起一个囫囵吞下。 ]

[ 饿得七荤八素身心俱疲，耳畔传来枝叶摩挲声尽以为是幻听，直至那声愈近，钉住脊背转过眸子循声看去，才见一条乌金大蛇盘枝俯低，蛇信丝丝吐着息，惊得手里的桂花糕堪要拿不住要零碎一地。 ]

[ 热汗翕然换作凉，绵密腻了整个背皆是惧怕，两厢僵持谁也不动，时久又恐这般被动讨不得好，心一横，趁桂花糕犹有些分量忙是甩手朝它丢，却未觉此般动作分明是傻，那蛇受了惊迅疾探了身来，快得蛇影也看不清便落了下风，待到觉察有恙时脚腕已生出烫。 ]

[ 灵蛇作了袭无声游去，钻入一地落叶里再寻不见踪影，皮下的疼却不容人忘记那骇人经历，后知后觉蹙眉朝伤处看去，但见赫然两个红点渗出血，几息功夫已肿得乌青，渐而胀麻得失去知觉，好似半条腿已不是自己的。 ]

[ 满心委屈在此时膨胀得酸涩，孤立无援的境地生怕就此死在山林里，憋不住一股气，扁扁嘴淌下两挂泪，将受的罪一股脑儿扣在爹爹头上嚎出声 ]

呜哇……

[ 蝉鸣拖曳，分毫不为哭喊声乱去韵律，藏于树间的鸟雀却受了惊扑簌簌飞起，窸窸窣窣的摩挲声霎时乱响一片，抖得枝叶摇颤化一场碧雨。仰首望天时，唯见飞鸟仓皇间振翅融入天青，直至四野归寂，又只剩蝉鸣气定神闲的叫唤，却半点也不再对它感激涕零。 ]

[ 鼻腔里的酸涩冲上天灵，肉嫩手背胡乱抹了把泪，却如泛滥泉眼般止不住哭势，反倒令水汽涌出愈多。一条腿渐而麻了大半，垂眸看去时察觉已肿得藕段一般饱满，依着平日所见约莫猜得出这算中毒，如是一想更心慌——若到最终整个人都肿成了藕段可如何是好？白白胖胖似人参娃娃的模样可不好看，我不依！ ]

[ 委屈劲儿似江海翻涌在怀，此起彼伏地催动哭声一阵响过一阵，张大嘴呜哇个没完。冷风恰在此时兜进嘴里猛灌入喉，再出声便抑不住打出个嗝，突兀短促的一记，饶是生生破了功。 ]

[ 哭声受挫，一脸懵地挺直小身板呆坐原地，每打一个嗝便颤上一颤。倏然传来一声问，裹在风里贴耳掠过，忙是止了声仔细去听，再闻一句续言时才确信有人来，要惊惶的心腾腾燃起希冀的小火苗。 ]

[ 小脸漾开喜色，左顾右盼去寻人，听他问过方位便打量起周遭景致有何特殊，可出口的话不由被嗝分割成长短不一的音节，也不知他听不听得懂 ]

我……我在……在一棵歪……脖子树……下……好……好大的树……呀……

[ 心里暗藏期许，侧耳聆听风间携来的动静，屏息憋住一团胀气等着他来，凝神僵背生怕再一打嗝漏听他声息，待辨出远方细弱的草叶拂衣声愈近一分，悬起的心便落下一寸，彼时的惶恐不安再无嚣张，反是日色稀疏错落树间，浓淡圈亮这一方地界静谧安好。 ]

[ 风里迢递缱绻药香，随身后一丛灌木倾轧而明晰飘入鼻翼，亦惊亦喜地回头，视野里骤入一张陌生的面，未脱的稚气柔却一对剑眉星目，鼻梁笔挺，薄唇平顺，如是攒了焦急立在那处，指端一块桂花糕，竟被他捏出几分俊逸来。 ]

[ 乌亮的眸恳切望去，待那“噗嗤”一记轻笑随他近来身形盘旋而落，非但不恼，心底倒有些不好意思。说来也难以启齿，如何的任性离家，如何的不识陌路，如何又小题大做反受其害，诸如此般种种因由，没一桩能道得理直气壮。 ]

[ 眼睫稍抬偷看去，打量他面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活络思绪漫得肆意，不禁联想到他这般为难的模样，自己大抵是没救了。 ]

[ 委屈劲倏忽重上心头，一性急嗝声又作，颇不矜持地丑态毕露，双颊便腾地比他还红。听闻一句“不打紧”，抬头正对一张笑容诡异的面，却是半分也不曾受到安慰，一颗心拔凉拔凉，渐成一片萧索。 ]

[ 戚戚然将要接受英年早逝的命途，便不再对他行径抱甚希冀，由着那厢喊起数，这厢只顾双眸睁得溜圆毫不配合，日光恰在此时亮了一亮，颇有几分刺瞎眼的意味，一副饥肠适才记起饿，晕晕乎乎的知觉忽地叫两眼一抹黑，猝不及防，栽倒在地。 ]

[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好似在纵马驰骋，虽然我并不曾骑过马，那感觉，却真实得很。山风呜呜刮过耳廓，身下的马呼哧呼哧喘着气，它的脊背好瘦，步伐却异常地稳妥，要我心安理得趴在它背上不愿动，又怀了一丝丝期待想着，这马儿要带我去往何处？ ]

[ 奶娘家的小姐姐给我看过杂书，杂书里有大漠孤烟，一望无垠，剑客侠士大多坦坦荡荡，执一柄锋刃，携一壶佳酿，便能浪迹天涯。我好羡慕，由衷不想守着家里的医馆一辈子大门不出，可爹爹不懂我，娘亲也不懂我，就连那小姐姐也只是笑，说书里都是假的，傻瓜才要去漂泊。 ]

[ 想着想着，胸口又泛起憋屈的酸胀，像好大一团棉花浸饱了醋，被人塞住耳鼻，气闷又难受。动了动手指，身子竟然不听使唤得不利索，心里是怕自己该不会死了，忙是蕴起所有气力猛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坚硬的小床板上惊醒过来。 ]

[ 入目是木制的横梁，茅草堆的顶，满屋子草药香有些熟悉，像是哪里闻见过。一低头，身上盖了床薄被，那条受伤的腿藏在里头，生怕它不在了便用力转了转脚脖子，幸好能从床尾看见凸起的一块，是脚尖，我还活着。 ]

[ 目光移至身旁，才见一人枕臂熟睡了去，侧过的脸正对向我，屋里的烛光明明灭灭，跳动在他闭阖的眼睫，也映出额头细密的汗，想来是睡得不安稳，心里有些亏欠。 ]

喂，你别这样睡，容易着凉……

[ 摇了摇他手臂，唤不起动静，再是并指去拍他的脸，未想触手是滚烫一片，一下就着了慌 ]

哎呀…小哥哥你醒醒，你怎么病了…

[ 顾不得腿上还未好透的伤，连滚带爬地翻身下床，赤脚触地时好凉，却无心去管，屈膝就跪在他身边凑近在耳边唤，语声颤抖着竟莫名带起了哭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