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

【从前师兄说，人死如灯灭，那时并不能懂，以为一句禅理一句玄妙，像三世佛前悠悠绕梁的旃檀烟雾，过了便罢。一粒恒沙纵然能在心中点开三千须弥，可人心以外，却连僧袍都不曾拂乱半丝。】

【后来离开少林才渐渐明白，人命比什么都珍贵。活时鲜花着锦春风得意，活时凶神恶煞威名远扬，活时种种，皆需活着才能感知，而在人死那一刻，便真如青灯寂灭，六识不存，万般不复。人的命，却也比什么都脆弱。】

【白雪遮天，纷纷皑皑，回风一卷，鹅毛大的雪片直往人颈间袖口里钻。牵紫骍穿回月池，池水结冰冻得坚硬异常，铁蹄踏过纹丝不留。日色被大雪掩去，不能知晓时辰几何，只得将行动放快，以期早些将人安葬妥当，在天黑前赶回军营。】

【跨上河岸，抖落毡笠上一层积雪，身上甲胄摩擦，声声相击。紫骍睫上覆雪凝成颗颗冰粒，凑将上前帮它呵融擦去，以免来时将上下眼睑冻在一处，便睁不开。人在幽州将近一年，对北地的严冬却始终留有敬畏。将最后一具尸体驮上马背，余光一转，不远雪幕后悄然似有人影。】

【提枪掣目，见是两个姑娘，虽有些疑惑，倒仍松了口气。】

姑娘莫怕，这死者是伙辽寇，在下欲要去对岸将他埋了，姑娘并无危险。

【银枪顿地，身旁紫骍却忽地止蹄不前，约是被这来来回回几趟磨蚀了耐性，日行千里的良驹，却在此地同自己做苦力，也真是对它不住。索性引辔立在原地，为那二位姑娘让出路来。生杀之事在这边境当是司空见惯，可到底是两个女儿家，贸贸然途经瞧见尸骸，多少还是会惊恐吧。】

【不料那身量高些的就这样提步走来，声线入耳，虽只两字，合着落雪幽风却颇是清冷缠绵的动听，也带几分中气不足的孱弱。】

【微是一愣，正要点头，觉出紫骍周身一振，接着不安地打着响鼻，跺起碎步，仿佛在催促自己离开。白色雾气顺着它鼻孔滚滚喷出，又结了一层霜。抬手抚它颈侧，有些奇怪，这坐骑曾同自己上过战场，剿匪驮尸更习以为常，一路兵戈死且不惧，眼下又是在怕什么？】

“那你又是什么人？”

【正捋着紫骍鬃毛，闻言回身同女子笑了笑。】

好教姑娘得知，我是大宋禁军，就驻在北坡三十里外的濡阳府。

【答得和善，犹恐她还放不下心，摘下毡笠，让她看过整副头盔后才重新戴好。视线落在那稍小些的女孩身上，略一犹豫，才又道。】

姑娘可是这幽州本地人？这几日此处常有辽匪出没，却是不怎么安全，姑娘若是信得过在下，要去什么地方，在下。。。

【忽又想起紫骍身上那副尸骸，有些尴尬地一笑。】

待在下安葬了此人，倒可以护送姑娘一程。

【佛说众生平等，六道轮回，周而复始，我从前是坚信的。那时候只知道念经打坐，劈柴打水，或是跟随师兄练功，以为过午不食就是最苦，以为佛祖的眼目智慧超然绝伦，以为自己一切行径定然逃不过神目如电，只是佛祖慈悲，才不曾愆责于我。可一次次埋葬这些人，埋的分明是他们的尸骸，却总像连同自己的信仰也逐渐在动摇瓦解，如同面前的少女，她的笑应当是善意的，这样聘婷柔弱的姑娘，合该也是心地善良，可她的笑里，却仿佛带着某种嘲讽。】

【罢了，魔由心生，总归是自己杀业太重，活该自筑樊笼。】

是啊，不瞒姑娘说，这些人。。。原是进我大宋边境烧杀抢掠，被我们追击了十几天，才在这河边剿灭了。同袍们此刻都已回营去了，我因觉得。。。因怕吓着路人，便想将他们埋了再离开。

【生死关头总不及多想，与人谈及却不自在，自幼所学并不如此，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夺人性命，并不理所当然。可自幼拜佛，佛又在何处？他趺坐明堂低眉顺目，法眼可曾睁开过？可曾看到芸芸众生的苦厄，他真的知道这时间一切善一切恶吗？】

【风刀凛冽，在握缰的手背上割开一道道冻痕，却似浑然不觉地将尸体安放进坑，推平冻土好生掩埋，待到明年开春，这里的花大约会开得格外欣荣，也便是五道流转，去来往赴？】

【最后一次踩着冰面回到河边，拍落马鞍上积雪。】

好了，姑娘要去哪里？不如与你妹子一道上马，总能快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