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亭

——承平三年三月——

【重访中原又是春日，却又不大有不同。从前双目皆盲，只闻鸟语涧声，不知春景秾丽清华几何。而今眼疾痊愈，却是要把从前未看过的一一看够，如此下来，路程虽慢，却心悦意足。】

【打马至山半，烟雨渐起，却是自复明以来的第一场春雨。从前只是落在掌心肩头的几许冰凉，从不知触目竟是这样的景致，花枝碧树皆如笼轻纱，浸润在渺渺水雾中。】

【一时不舍眨眼，更不愿撑伞，只放了马儿自寻避雨之处。在这雨中立了许久，浑然不觉水雾沾衣。】

【虽是早春，绵绵霜雨却仍带清寒，立在当中却不自知。回过神来才觉发冷，衣衫皆浸了水雾，发丝亦滴水如珠。攥了湿透的衣袖笑自己发痴。】

【转头去寻马儿，却见不远处似有一人，仍是无伞无笠，难道是同自己一样淋雨玩？一时亦觉好笑，便同他指了不远处小亭，扬声道】

那边可避避雨——

【话音未落便戛然而止，更是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全因自幼眼盲多疑多惧，就算复明之后仍怯弱寡言，少有开口，谁知竟因一时开怀又做了从不敢做的事。一时面色不定，索性咬唇闭口不言。】

【立在原处，一时浮绪涌动，不自觉想此处荒郊野外，又是阴雨绵绵渺无人烟……正是心乱如麻时，却见那人摇头晃脑地开口，那言辞一出便大惊失色，慌乱要逃却又觉何处不对，只得强稳心神在原地站定了。】

【他虽念着山匪黑话，却并无凶意，更觉出几分亲和来。越觉奇怪，只能隔着茫茫雨帘用心去听——心底一丝浅浅的惊疑越扩越大，最终变成极大的惊喜，扬声喜道】

你是不是田大哥？！

【因眼盲之故，感知较常人更甚，更妄论是他。这声色曾日夜温习，唯恐来日复明时辩不出来，还如何有假？】

【一时喜上心头，便直直奔过去，待得贴近，却是踮起脚来认认真真地睁大眼睛看他，满眼都是欣喜，声线都弯弯地翘起来】

田大哥！就是你！你还骗我！哪里来的头大如斗眼若铜铃？！

【当年中原一别，因眼疾再无痊愈之望，心灰意冷回到西夏想要了此残生。却不想有痊愈一日，也因如此，才即刻往中原想要一寻他踪迹……如今得见，竟是难得地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最后才觉着手足无措，攥着衣角，咬唇道】

我我……我终于见到你啦！

【此时水雾绵绵，盈于长睫，眼前之景亦也模糊起来。不过眨掉水珠的一瞬，便被他托了肩头摆正身姿。向来惧怕他人接近，他此举却只觉有些懊恼，不见恐意。】

【聆他后话，连连摇头，正色道】

如今我虽重返光明，却仍不愿以皮相断人。更何况，相由心造，田大哥如我所想，是个——

【微微一顿，偏头想了半晌却拎不出合适言辞，许久方道】

是个令人亲近的人！

【他下一句话是相询眼疾，自然满面笑意点头作应。又同他一道往亭中走，直至避雨之处才觉周身冰冷，只觉鼻尖痒痒，慌忙侧过身去，却是一个极轻的喷嚏。转头对上他，颇有些不好意思】

方才我见春雨好看，便多站了会。

【肩头一重，却是他将大氅拢上来。心底一时暖意叠涌，探出素手将大氅拉紧些，又觉得有些不妥，惶惶收回来，抬眼去偷瞧他。】

【聆他后话，面色一凝，嗫啜低声道】

三年前我眼疾转重，只觉复明无望。一心浑噩等死…

【他在庙中言辞殷切似仍在耳畔，如今却这般辜负他所望，只觉面上赧然，头亦垂得更低。】

【却又似想起来什么，自怀中摸出一把匕首来，经年随身携带，已是将刀鞘磨得温润，褪去许多剑器戾气。】

但我将田大哥所赠匕首日日带在身边，那几式防身所用也常有练习…

——接上开——

【寻出匕首原本只是未习武的托辞，怔然半晌，又发觉此举不妥之处。耳后薄红渐晕，悄抬睫看他，见并无异常方才放松心绪。】

【收起匕首，双手便被他轻轻托起。抬眸视线相触，正是躲闪，又聆他后话，低应一声，乖觉闭了双眼。】

【掌心相接，一道极温暖柔和的气息渐游走周身，直至驱走寒意。睁眼时他尚闭目，些许担忧】

你为我驱寒，可对你有害？

【或是自复明之后心境开阔，又或是重逢故人之由，今日心绪举止是从未有过的开怀。此时听他作答，心下亦落定，展笑道】

那便好。

【于武学一道全然不通，唯一所触便是三年前太子庙，曾将他灼灼言辞引以为志，却不知后来竟自弃如斯，辜负他一番殷切心意。但好在如今重见光明，一切皆焕如新生。】

从前我痼疾深重时，唯愿不作他人累赘。如今痊愈，却只求得报当年之恩。

谁知真遇见你，却又欠下一桩。

【唇角弯弯，笑意浅浅如清波，双眸之中却极为恳切】

田大哥，你可有所愿？

【他答非所问，面上神色亦有些异常。一时有些怔忡，深恐是方才哪句话才致他如此。接下来所答，更是细细忖后才开口】

我经生离死别，又历双目全盲，知存活于世如何可贵，唯今所愿，只有不负此生而已。

【早年坎坷经历不过数语带过，心底虽仍有暗潮，面上却不见半分。】

所以，是宋是辽，是胜是败，于我都没有分别。

人生在世，难得称意。此既非我所愿，我便不为它烦扰。

【又抬眸与他一笑，吐舌道】

虽有短视之嫌，但这世间原就没有是非对错，只不过是天行无常，人各有志罢了。

【他投目与茫茫烟雨，神情言辞却比烟雨更加萧索。突然想起他三年前不肯被称为大侠，怕也是自厌自弃之至。一时被牵动心底，竟如感同身受，痛不自抑。视线相接，一字一句咬得坚定缓慢】

我愿意。

【生性胆怯，却不知为何，竟对他所坦言犯下的血仇毫无惧意，更为他坎坷经历所痛。】

你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便是大义仁善；不愿蒙蔽与我，坦言以待，更是率真磊落；以当年之恨为终生之愧，就更非无情冷血之人。

我不知当年波折，无从谈起。但若真要追究，便是天理不公，造化弄人。

【早年多舛尚耿耿于怀，更妄论他是如此境况，正暗暗堆叠许多言辞想要为他纾解一二，万未想到他已然一礼，大有释怀之意。】

【又聆他后话，一时有些愕然，回过神来，便惶惶侧开半步，摇头咬唇道】

我万万受不起这一礼。

天下大乱，我只想独善其身；天理不公，我便只问本心……如此行径，实在狭隘，不如你良多。

【黯然之际，便有驳杂浮绪涌上心头，竟是后知后觉他将“舒丫头”换作“姑娘”，正是不得其解，便侧眸见亭外春雨初霁，水霭尽退。与他一指】

田大哥，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