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日

  [叮咚的一声脆响，弯下身在黑漆漆地柜底摸索着，好半天才从中捡起了两瓣破碎的玉镯，怔怔地看着它，又有些想念凌夕叔叔了。自被他托付给了温翘哥哥起，从不落日迁到不染城已半月有余，温翘哥哥虽好但在我心里却仍是远不及凌夕叔叔的，具体我也说不出究竟差在了哪里。]
  [将破碎的玉镯小心翼翼地用手绢包住后藏到了带来的小木匣中，谨慎地锁好又放回了柜子里。爹娘给我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都在这里了。]
  [脏兮兮的小手因为刚刚的乱摸沾满了灰尘，洗干净后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呆呆地望天，思绪随着那片云朵飘飘荡荡，慢慢忆起了很多事情。凌夕叔叔带回来的桂花糕，香香软软的我特别喜欢。还有婶婶隆起的肚子，有时候将脸贴上去还会听到有微弱的跳动，据说这是尚未出世的小弟弟在闹腾，在不落日里，我再次找到了有家的感觉，而现在不染城也很好，但却始终有种寄人篱下的窘迫。]

  [飘远的意识被一声轻唤呼回，扭头看向那声地来源，黑发紫衫，温翘哥哥正站在小院门口望着这里，显然刚刚也是他说起了我的名字。远远地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不过孩童的敏锐还是让我察觉到他很悲伤，整个人好似笼罩在淡淡的哀愁下，有着说不出的颓废。]
  [慢慢从板凳上站起，来了不染城后我从未见过他这种样子，平素的冷傲仿佛一夕间消失殆尽。缓缓走到他身边时，强烈的悲伤自他身上扩散开来，即使我只是站在一旁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消沉。]
  [沉默还是沉默，仰脸看着他，一时谁也没有说话，那种沉闷感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心里沉甸甸的，隐约有了些不详的预感。摇了摇头，想要将它从心间驱逐出去，明明一切都好好的，凌夕叔叔就快回来了，云珊婶婶也要添小弟弟了，我又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极力压下心中的不安，向前走了一步，离他也就更近了，小手拽了拽他的衣角，黑漆漆的眸子紧紧盯着他，认认真真地问道。]
   温翘哥哥，你怎么了？凌夕叔叔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我好想他的。

   [他回来了！闻言甜甜地笑了起来，小酒窝里盈满了笑意，任谁都能看得出此刻的开心。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黑瞳熠熠满是期待之色。沉浸在这欢喜中，迫切想要去见久别的人儿。]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眼中并没有太多喜色，神情反而有些黯然，那浓郁的悲伤似乎并没有淡去多少。不过想到一会便可和凌夕叔叔去天香楼了，也就没多加询问。]
  [不染城到不落日，这段路却被拖得很长，他的脚步愈发沉重，虽然不怎么不明白不过仍是攥紧他冰凉的手，渴望着快些见到凌夕叔叔。霞光缓缓晕开染红了天际，不知走了多久，路旁的景色愈发凄凉，阴森森的地方仿佛就像是什么人的埋骨之地。不由自主地贴近他，隐约有种不祥的预感漫上心头。]
  [这路和印象中通往凌夕叔叔家的小径截然不同，无辜地眨了眨眼，不知道温翘哥哥要带我去哪里，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啊。]
[最终随他缓缓走入一处园中，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神情错愕，笑意全无。这…这里难道不是坟冢么，轻而易举地辨认出了周边的环境，心里愈发不安了，索性停下脚步偏头看着他试探性地问道。]
温翘哥哥…我们为什么要来墓园啊？

  [略一思量便轻轻摇了摇头，许是被这悲凉之景所感染，先前得到消息的兴奋此刻已荡然无存，忆起初见他时他从屋顶落下的情景，神情有些犹豫，迟迟做不了决定。]
  为什么要学武呢？凌夕叔叔说我只要乖乖在家听话就好了，会不会武不重要的。
  [飞檐走壁踏雪无痕什么的，于我而言并没有太多用处，凌夕叔叔的武艺也很好的，他一定会保护我远离危险。抑住那一点心动，平视着他，也觉察出他那苦涩的神情，清澈的水眸一片黯然，半晌才垂下头低声婉拒了。]
  温翘哥哥，他们都说学武很累，我还小…
  素素不想要绝世的武艺，只要能和凌夕叔叔永远在一起就好。
  [挪开视线岔开了这个尴尬的话题，随着逐渐深入这里，心头的那缕不详感愈发强烈，上一次出现这种状况还是几月前在独柱寺祈福时。暗暗咬了咬唇，却仍是没有说出，只盼着能快些见到凌夕叔叔，也好断了这份牵挂和担忧。]
   [温热的小第一次手主动牵紧了他，无言地催促着他快快带我走过这块凄凉之地，好缓解那种环绕在身边的压抑肃穆。]
   温翘哥哥，凌夕叔叔在哪里等我们呀…？

   [低头默默跟在他身后，蓦地他停下了脚步，猝然来不及改变，整个人就已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的身上。他微微侧身露出了那块墓碑，顾不得去揉被撞疼的鼻尖，呆呆地望着上面的凌夕、云珊四字发愣。]
  [心霎时沉入了谷底，怔怔地走到了那碑前蹲下，指尖轻轻触上凌夕二字，一笔一划地描摹着，眸中流露出深深的眷恋。轻轻将脸贴在那冰冷的石碑上，怀疑，不信，不舍，依赖，心间涌动着种种情绪，却只能独自承受。]
  [寸寸寒凉侵蚀着躯体，自那一点蔓延开来，与体内的灼热交织在一起，难受至极。水眸一片茫然，我的凌夕叔叔呢？云珊婶婶还有那个小生命又去了哪里呢？不过半月，怎么会这样…]
   [混乱的记忆碎片四散游走，上一刻还是凌夕叔叔温和的面孔，下一瞬便成了光秃秃的石碑。一幕幕似曾相识的场景不断掠过，那些珍藏的快乐此刻却数倍痛苦加诸在我身上，近乎窒息的疼痛似要将我吞没。]
   [天旋地转的晕眩感袭来，忽地眼前一黑，倒下前恍惚看到了温翘哥哥焦急的神色，张了张唇，却没能说出话来。]

—建元五年 夏—

[无边的黑暗中忽地渗出了一柱光亮，打破了先前的朦胧混沌，那光明亮的有些刺眼，我却从中看到了凌夕叔叔笑着朝我伸出了手，似是在邀请我去那里。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离他更近，看的也更真实。强光倏地一变，再一看却成了娘亲，轻柔的语调和过去如出一辙。]
素素，过来吃饭吧。
[两行清泪顺着双颊缓缓流下，为什么要哭呢？见到娘亲应该是高兴才对。唇角微微上扬，迫不及待地朝她跑去，却在碰到那光跌坐在了地上，触到光晕的那种剧痛仍残存在手臂中，彷徨地睁大了眼睛，喃喃的唤道]
凌夕叔叔…娘亲呢？你们别丢下我，好不好…？
[意识悠悠转醒，而后缓缓睁开了眼，昏暗的天色让我判断出现在时候不早了，挣扎了几下这才发现自己是在温翘哥哥的怀里。他似是在发呆，令人猜不出他在想些什么。仰头望着他，小脸仍带着未干的泪痕，抓紧了他的衣领，轻声问道]
温翘哥哥…我刚刚做了一个好长的噩梦。有人告诉我凌夕叔叔死了，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他死了…原本近乎忘却的噩梦再度被唤醒，血淋淋的真相让人一时难以承受，悲伤堵在心间，却无法诉说。将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只是望着那碑默默发呆，晶莹的泪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顺着面颊缓缓滑落，无声地吊唁着已沉睡在阴棺中的尸骨。怔怔地看着碑前还未焚尽的香，白烟袅袅萦绕着香柱慢慢升起，也将那番冷言冷语带入耳中。]
  […为什么？接连闻知亲人的故去，他的话无疑如一粒石子般激荡起了层层涟漪。半晌才动了动，依旧垂着头盯着那截香火末端，长长的额发遮住了眉眼使人看不清此刻的神情，话语很轻，如同一缕烟飘在二人中间，若非细听，很难辨别出究竟说了些什么。]
  他…怎么会死？
  [强大…反复默念着这两个字，一丝疑虑浮上心头。凌夕叔叔…不够强么？究竟要怎样做才能让自己的亲人免于灾祸？]
  [夜色已晚，一轮浅浅的新月悄然挂在天边，映着墓园愈发阴森凄凉，冷风钻入单薄的衣衫，打了一个寒颤，双手抱膝显得更小。]

  昆仑？啊…
  [不过轻飘飘的两个字，却如针尖麦芒般尖锐，尚未结痂的伤口再次破裂。接连的横来之祸，爹娘惨死，养父亡故，一连串的不幸消磨了太多的情绪，以致剩下的只有无尽的麻木。精致的小脸此刻没有丝毫表情，静静地听他道出那段残忍的事实。]
  [瘦小的身躯挣扎着摇晃了几下才从石阶上站起，虚浮的脚步无比沉重。黯淡的眸光扫过四周，无论是温翘还是石碑皆是笼罩着淡淡的黑雾，极近却又极远。刻意避开了他的眼，同情亦或怜惜，均让人难以承受。凌夕与爹娘所亡，究其根源竟有所牵连，这一切……]
  因何？
  [没有过多的愤慨或是怨恨，仿佛仅仅只是个过路人问起此事，平静的话语掩住了女孩的心思。木然的神情恍若偶人，无神的双眸、僵硬的言辞，或许在得知凌夕死讯的那刻便悄悄关闭了心房，旁人再难触及。]
  [阴风无言，将最后一截香火吹散，化作一摊白灰轻轻跌落在香炉边。极致的宣泄后是浓浓的疲惫，压的人喘不过气来。]

[凌夕叔叔与爹娘交好，这中具体渊源还是今日方知。碧袖下的小指微微动了动，却又无力垂下，心里百味交杂，很不是滋味。从未想过温文尔雅的凌夕叔叔竟会是间接令我家破人亡的凶手。他的话并没有什么劝慰效果，反而使得本就阴冷的气氛更显沉郁，一时陷入僵境。]
[呵…冥教与武林之战么？那又与我何干。敛眸不语，放轻脚步自他身边绕过，立在修葺好的坟前，默默凝视着那块新埋的石碑。月色掩抑下的墓园罩上了一片朦胧，就连那两个并排而刻的名字也变得模糊不清。自一旁拾起柱完好的香，低声念叨着些祈求来世安好的话语，这也是我现在仅能为他们做的事。]
[恭恭敬敬的将香奉上，再三抚过碑上的那刻痕，微微阖目，凌夕叔叔与云珊婶婶执手相依的模样仍是历历在目，难以忘却。抛却最后一点犹豫和牵挂，齿贝紧紧咬唇，终是做下了那个决定。]
  [最后望了一眼竖起的石碑，转过身尽量不去看不去想。快步走到离温翘仅一步的空地，欲言又止，最后却什么也没有说。]
[偏过头去，径直自他身边走过，轻飘飘的话语散在风中，声音虽轻但却仍掩不住其中的坚定。熠熠黑眸闪烁着熟悉的光亮，这种固执自入不落日的那刻起已经消失太久，今日方得再现。]
  仇我要亲自报，谢谢你的好意……
  冥教虽好却难护的一世，凌夕叔叔已经不在了，也许我也应该离开了…

[遗言…哪怕只轻轻念着这两个字都会心痛，更何况是由他亲口说出。脚步微顿，在离他不远处彻底停滞。侧身回望，暗影模糊了轮廓，月下他的紫衣恍若融进无边夜色。寒风卷起簌簌秋叶，枯叶划过面颊的隐约刺痛，让此刻的人更清醒地意识到这个抉择有多么难选。]
[此步踏出，再难回头。温翘哥哥这个仅剩不多的“亲人”也要失去，真的舍得么？无言自问，如一粒碎石投入幽绿深潭，悄无声息不掀波澜。得不到回应，彷徨纠结下抬眼再看那人冷毅的面庞，不过一瞬便又挪开视线转向别处。]
留下么？
[他说他愿教我一切，直至手刃仇人。…相信他，可以么？意识恍惚间仿佛又见凌夕叔叔静立在石碑一侧微微颔首，安然的神态似在说他在那边很好。不知不觉中泪盈于睫，这时的泪，是欣愉亦是满足。]
好。
[轻轻应了一声，慢慢走过去将冰凉的小手贴上那人手背。]
[此日过后，我与他的关系将彻底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