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书院

【掂了裙角蹑手蹑脚从侧堂退出来，退至廊下确定师傅不曾发现我溜走，便放快了脚步往后堂溜去。方才进门时匆匆瞥了一眼，后堂白雪红梅，小小的院子里似乎还有间亭子，早就按捺不住想来。偏师傅和几位主事在相谈甚欢，丝毫不见出门赏雪之意。难得下一回山，不好好溜达溜达，岂不白白浪费这大好机会。】

【廊檐梅朵，远天空旷，这一片雪地未染纤尘，小心翼翼的沿着一径扫过的小路，不忍踏破。碎石小道蜿蜒而至一间小小亭阁。落梅亭三字鸾翔凤翥落在匾上-——假模假样的摇头晃脑念过，教书先生的字，还真挥洒得装神弄鬼。】

【一时得意忘了形，脚下一滑便跌在了雪地里。有些郁闷的鼓起腮帮子，倒不是因为摔疼了——这“小心翼翼”护了半晌的满地雪景——被自己亲自扑了个大坑，不完美了！索性坐在一边，一把一把的推着雪胡玩起来——反正都祸害一片了。正玩得热火朝天，只听亭里传来一把清和男声】

“谁在哪里？”

【亭子里有人？！脸一下涨得发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硬着头皮道】

我......我是跟着师傅来的，你是......阁下是谁？

【边听他的话边抖了肩上的雪，真个在他对面落了座。又接过茶盏灌了下去，辛辣姜味弥散开来。听他絮絮念完一件又一件，忽然就郁闷了——还没问他打哪儿来的呢，怎么就稀里糊涂的都照做了？却见他递来一只绘了墨梅的小小瓷罐，交代了最后一件事：涂防冻霜。】

【被冻得有些迷糊的小脑袋立刻回神，最讨厌药膏味儿了，要涂的满手都是，那是坚决不能干的！果断拒绝】

不用了，我又没冻伤。不过......还是谢谢你。

【两只手握着暖手炉，个子太矮，坐满了凳子两腿便悠哉哉的悬着打晃。茶香夹杂着氤氲温热的水汽扑鼻而来，一只修长洁净的手正执了白瓷小匙缓缓搅弄茶汤。那样好看的手，和师傅一样，是医者的手。隔了雾气，看不真切对面的人，声音却很温和。侧首盯着石桌上的瓷罐细看，几点墨梅正合冬景，还是个雅致的大夫。】

【那男子沉默半晌，似在出神。过了一会儿见我盯着墨梅小瓶来来回回打量，便告我这药膏添了梅花，并无怪味儿。添了梅花？这倒是别出心裁。小时候总喜欢学着师傅炼药，总喜欢偷偷加各色花蕊花瓣，美其名“曰采天地之灵气，集百草之精华”。闹得师傅实在无法，便制了一味专以四季时令花蕊水露调和蜂蜜的丸药，芳香沁人，给了我当糖豆吃。】

【拿了这一瓶药倒是安分了不少，却总也小心翼翼的舍不得吃，揣在身上十分宝贝。眼睛滴溜溜的打量着眼前的药罐，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也跟我一样喜欢弄花入药。梅花入药虽应景，可才一味花，想来是不可能比我的药丸香的。心下虽打定了主意，偏不死心的揭了小巧细腻的磁盖，却是少了几分辛涩之气的梅香携着药香扑鼻而来。膏体晶莹细腻，看起来却非凡品。嗯......好像，不比我的糖丸差耶......】

【从椅子上跳下来，便往腰间的小锦袋里掏去，好容易才摸出一颗，伸了手举过去】

你也是大夫？那你猜猜我这颗药丸里都有些什么？

【听他带着笑意这般哄问，心下也是欢喜，从前在山上师傅师兄从不会这般陪我玩。见他捻过药丸轻轻一嗅，眼中闪过一丝光芒，语气却轻和恬淡。想他能配出那般药膏，应该与庸医俗人别有不同，可是那丸子里花蕊却是集了四时应季的，一般人应该是猜不到的。】

【这般一想，心下多了两分把握，仰起脸望着他温和含笑的眼睛，爽声笑道】

好！

但如果你输了，就得认我做姐姐，而且......

【眼睛滴溜溜在那药罐子上一转，有些羞赧却还是开了口】

而且那个药罐子也得归我！

【见他一面细细品着药丸一面不徐不疾缓缓道来，却是丝毫不错句句言准，心下不禁有些郁闷。待到他说完最后一味药，笑着问及对错，已有些不自觉的撇了撇嘴。正不情不愿准备答话，却先有小厮上前递了封信给他。】

【搁下信，只见他面容沉肃下来，像是有什么急事立即就要启程的样子。虽然才与他相识片刻，但这般温声软语哄逗自己的人，除了师傅和师兄却在不多见了。眼见他要走，心下登时有些着急，便拉住他的衣摆】

我叫沈暮归，你带我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结========

建元元年 冬

【好容易才求得师傅同意，告别了师傅便兴冲冲跑来找药罐子】

苏哥哥，咱们去哪儿？

【能出门哪有犹豫的，赶紧点了点头】

当然啊，我好不容易才下山一趟。

【见药罐子面上似有犹疑，有些紧张】

你不会反悔了吧？

【一听他并不反悔，笑嘻嘻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

【举手拽了他的袖子】

现在就走吗？

【一听现在就能出发，笑得欢喜】

走吧走吧！

【听到后一句，想了想】

好像没什么了。

【骑马，可是自己太矮，踩不到马蹬啊……摇摇头】

我不会，可是我不怕！

承平元年 早春

【岳麓书院，一别经年。再步入此地时已与幼年十分不同，山路崎岖回转，冬雪未见消融，因而山间万物也还不曾有萌发势头。我那年来时正值隆冬，满山银装素裹里书院一壁檐角渐露，白墙灰瓦，重叠了记忆里的样子。】

【眼睫弯弯，想起跟在师父膝下的无忧岁月，也是那年头次见到苏徊，认他作了兄长。他待我极亲厚，彼后虽回归山中但时常书信往来，直至去岁而来有将近一年不曾联络上。故及过了新年我满十六，为师父圆寂守服也足三岁，辞别首座师兄下山来寻他。】

【这岳麓书院的先生原与他相熟，虽时隔多年，约莫总能打探到些消息。抬手轻扣山门，童子应声，便道】

我是临渊道长门下弟子，也是苏徊苏大夫的朋友，来寻一位杨先生。劳烦小师傅通传。

[书院傍山而建，正依附着山腰处，环于一片苍杳之中，远霞如簪，青山似鬓，而明珠样的潺潺流水便如少女含蓄的眼波，将一泓澄澈流淌不尽。待于门外便将这处风貌细细打量，当年不曾仔细过盛景如斯，只是孩子心性惦记堆雪。]

[不过少倾，那孩童又转了回来，将半边门大开请我入内。这孩子神情机灵，见红扑小脸上挂成汗珠，不免心生怜惜，拿出一方帕子替他抹了]

我和你先生又不会跑了，这么急做什么，等下风扑了受寒可要生病的。

[小童露出一点羞赧的笑，嘿嘿挠了挠头，一只热乎乎的小手便拉了上来，称呼也亲了许多]

“姐姐跟我这边来。”

[于是入了书院，窥见内貌与幼时差别并不很大，不过小有几处变动，又因才过年关修葺一新，一下就将回忆都勾了起来。至后山走过碎石小路，在亭台前停住，童子向亭中人行了礼告退下去。看不过他六七岁的年纪，心想上回来时这孩子怕是还未出生呢。目光轻抬，眼见一骨气仙峻之人，便是当年见过的杨先生。幼年拜访曾受他照拂，视为尊长，又是先师与师叔挚友，自然心怀恭谨，含笑施下礼]

晚辈问杨先生安好。

一别数年，临渊师叔很是挂念先生。

[一路走至晨光遍洒，鸟雀的鸣叫声也逐次响起，山林落叶飒飒，更多却是融雪泠叮的春声。沐霞而来，亭子所依傍正是大片山岚，先生便在那片流云转霭间提壶煮水，气定神闲如谪仙。]

[谢坐入亭，见这行云流水样的注茶入杯，疏阔尤升旧年，思绪牵引，不觉笑道]

先生还记得那时候，也是个才下过大雪的隆冬，您和师父师叔也是在这亭子里品茶论道的。

[扶上那瓷盏，茶汤浅碧如盈，清气流转乾坤，细品令齿颊生香，想书院虽非方外之所，而居采山之灵气，长日汗牛充栋为伴，是不闭塞逸世之中更有一层通透。先生慈眉善目，真真看作同师父一般敬爱，浅品一口茶，甚为其甘醇所触，偏生与长辈撒娇]

茶里不甜，暮归可要哭了。

[正是那时小小年纪趴在石台上观瞻茶道，得长辈垂爱赐了一杯，品下过后苦得小脸紧皱，惹人笑话不已，直赖着得了糖丸才肯罢休。幼年趣事不想这样快便揭开将近十载，可当真是所谓“年华易逝”。如此笑言过，将随身所携带一布包奉与]

师叔也同您一样惦念友人，这回弟子下山，师叔嘱托弟子务必要将此物送到先生手中。

都是师叔近年所藏的古本或读经时新得的感悟，与知己念存。

[待将包布解开，老人眉须翳翳，观瞳眸流露神色亦之感慨，心中仰慕如此高山流水往来。便更教来时念头催得紧，稍一局促，迟疑问道]

暮归还有一事......

那年在此寄居的还有一位苏佪苏大夫，先生可有他音讯，知他现在何处吗？

[如是一言引来发笑，亦有得之庇护的暖心踏实，我下山数日孤身闯荡，此刻在老人家面前油然而生归家般的亲切熨帖，亦十分畅怀，添水续杯时将右手将指轻轻叩在案上，合茶道谢礼]

先生慈爱赐茶，原是暮归的口福，岂有抱怨之理的。

[那小童子正是顽皮年纪，被笑声一唬跑得远了，又忍不住好奇的心性，听着三言两语并不像说他，倚在柱子后探出个小脑袋，一双葡萄似的眼睛乌溜溜看来，见他师父只是捻须微笑，胆子又大些]

“暮归姐姐也觉得这茶苦吗？我喝了两回，苦得眼泪都流出来啦。”

[童言无忌，稚嫩憨顽的小童与我当年的心思可不是一模一样，稍住的笑声教这孩子一引逗，又复酣畅淋漓的爽朗响起。但见那孩子也同我当年似的红了脸颊，从绣袋中取出两颗苏佪炼的花蕊糖丸子搁在他手心，由着他吐吐舌头跑了去。]

[待前辈收下书册，感怀不已，等情绪稍缓提及苏佪，眉心不觉已蹙，又是暗暗想道这穿白衣、捧着药罐子的脾性果然这些年都没改]

不瞒您老人家，侄女幼时与这位苏大夫脾性相投，蒙受照拂，又经他传授医道，可谓既有兄妹之情，亦有半师之谊。

[我自幼为人遗弃在道观山门，是师父捡回襁褓将我养大，这身世虽不知先生知道与否，但随年岁渐长，总有孤零无依之感。自三年前师父仙逝，世上便只有几位师叔师兄，及先生之属前辈，而同辈又可相亲相依者，便只有苏佪一个大哥了]

原本我常有书信，但不想这一年来他音讯全无，实在担心他的安危。

适才奉师叔之命拜访您，就想起这书院也是晚辈与苏佪头回见面的地方，所以才冒昧求教于您。

[若说果真是去大理，那先前书信难通也就不难理解，可，为什么忽然去了大理，他家中宅斗之事我知晓得不多，但约莫晓得有家难回说不尽的委屈，至于旁的却实在了解不多，忧心笼郁]

先生方才说他去大理了？可有言及所为何事，去了多久呢？

[先生说罢便即刻起身为寻，见那灰白袍影拐没墙角，忧上眉梢。小童子却不知何时又钻了出来，古灵精怪自石阶旁的小蒲团上盘着膝一窝，仰起张圆圆小脸，一笑便露出两个肉嘟嘟的旋涡]

“姐姐找的哥哥是那位大夫哥哥吗？我怎么都没见过他。”

他前两年来的时候你还很小呢，当然不记得了。

“我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了，可我记得他给我的糖丸，就跟姐姐你刚才给我的一样。”

是啊，这糖丸也是他给姐姐的呢。

[他嘴角残留糖汁，显然已经迫不及待吞了一颗，肉呼呼的小手里还攥着另一粒，正是想吃又舍不得吃的模样惹人怜惜，还未再说，先生步履匆匆却是斜了书信归来。劳动了老人家心下不安，双手接过那信纸还不及道一声谢，便急着将内容细细阅览。]

[笔墨飞扬跳脱果真是苏徊的手笔，寥寥三言两句仍是那么副古怪脾性，除了问安寒暄的客套，只简要交代了去南疆寻一味草药，旁的却没再多说。心中不觉疑惑，他本是大夫出身，在苏州城里安身立户总不成问题，什么草药还值得亲自往南疆去取？]

先生还记得约莫是何时收到的这书信？

[清茶一注却是无心再品，信纸合折奉还，隐约猜测却是不安]

看来，得去一趟大理才能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