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雾山

————承平七年·春————

【清明，春分，照例是游赏踏青的时节，陵雾山上烟色次第，层迭着山石安睡之态，丝雨冷青松，淡墨撇开，山巅处利如笔锋轻点云岫，狼毫挥洒落墨成珠，聚为雨滴潺潺，山峦拔地耸天，巍峨超群。】

【赶在卯时上山，一为观此疏淡之景，二为避开游人，出门匆忙，竟忘记带伞，未临其境已醉心神，遂决心趁雨上山，浮生躁滑，许久未曾有如此闲时，雨声眠眠，青山挟雾，一路缓缓观来几乎忘却俗尘，可行至半山外衫已半透，只得到凉亭中暂避，待雨势渐小后再去。】

【亭外连着石阶长廊，东首有翠松簌簌，其下风卷衣袖，滴雨声阶，远望可见雾灵踩云，群玉山头初露尖角，当真奇观。】

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

想不到在这里也可得见一般。

【彼时在昆嵛峰首所见，凌云凿凿，俱是一派乘风气势；而今在此处杳杳炊烟，满目祥和，忽然明白师父所讲，为侠者立世安道，所守护的，不过是这般清平盛世。】

【一任在肩。】

【站在亭中静默出神，听闻身后脚步声慢，回头见一人面如冠玉，气度端方，想来是京中游人，颔首见礼。】

原来这么早也能遇到同游人，公子也是为踏青而来？

【亭角飞檐下挂着的雨帘淅淅，白石栏杆上青绿盘绕，陵雾双桥，玄天架梯，这朴色清白，倒似是本朝的手笔。太祖尚简，自开国以来各式楼宇修筑皆以质朴大方为主，如今金风细雨，山雾弥漫，恰是这时节景色，恍然有身在化外之感。冷玉色的石台延伸到他脚下，其人驻足，方觉是四时气备，当世才度、彭泽之樽，大抵如此。】

【可惜此地不足以养竹。】

【此时衣袍已半干，侧身几步站到亭中一角，适才深浅不一的脚步声中即猜到其身有不便，故而目光平举，始终避开无礼之处。】

公子何须见外，如此景色若只能一人观赏，无人相谈，岂非无趣。

若公子不介意，不妨在这亭中暂歇片刻，待雨停了再行上山。

在下昆嵛派弟子，路过京畿便想稍待几日，正赶上清明踏青时节，没想到这陵雾山如此隽秀，非同一般。

【偏过头去看到身侧一株白玉兰含苞待吐，低处的枝桠垂下一朵半开的花盘，不忍折枝，便踮脚去够，只那香气若隐若现，却怎么也摸不到。松风阵阵，一旁巍立的古松老枝挥着手将花枝擎地颇高，一来一去，倒是败给一棵树，想到有人在旁，收敛神色，正经道。】

前几日听说此处养有地灵，若能得见，便是吉兆。一说金榜题名，一说家宅兴旺，还有人道是长生不老再无苦痛。

可是真的？

【自太祖兴兵立国至今，约七十载，国运昌隆，兴于今世，仓廪实而万家和乐，文章著而人才济济。接李唐之烽火，传汉邦之礼法，一统中原，筑此盛世，着实不易。自棣州而始，沿途观来这碌碌劳作生息之景，或不外于勤苦耕作、夙夜求学者，而其心中的美好祝愿，供奉于天地神明之间，故而流传这许多佳话，心中明白也许只是人们臆造出的寄望，却也忍不住希望这是真的。】

【何尝不是我辈习武者最深切的愿望。】

【随他话中意而看去，日出东方，自山顶倾泻而下，山石草木之灵汇聚至此，而那株摇曳的玉兰花便是灵蕴吐纳之窗口，站在其下只觉通体舒畅，如立泉眼之中，承接天地精华。】

公子才学，让人好生佩服，不知可否请教公子名讳，来日有缘再行拜会。

【雨声渐消，走出凉亭已无觉察，心中回荡这几句言语，感念虽未与王子安同朝而生，得遇此人，也了无遗憾。】

我姓蒋，名燕绥，公子道一声女侠是高抬我了，公子直呼名讳就好。

【从容而来的小沙弥向我二人见礼，双掌合十回敬于他，又听人道禅门一会，却不知禅宗门人修行在此，当即欣然答应。念及棣州佛寺所识，如来藏教诲清净之身，每有疑虑便叩问山门，待得解惑之后仿佛拨云见雾，心神清明。此番下山历练，一是为惩处奸邪，二来，亦是将修行融汇至烟火粗粝中淘洗，即入圆融。】

我曾于棣州佛寺藏有供养经，说来惭愧，虽心有慕佛门之法，却不能时常谛听大德布道，既然这山上有佛寺敕建，当去拜谒才是。

还请小师父带路吧。

【迢路盘山，青林枕上雨露留痕，衔枝的野花落在软泥中，轧上车辙，也逸出些许清香。东边日出隐在云层之后，晨光熹微，在这满山清冷色上洒下暖金，不多时便融入烟水间，在新洗过的碧绿草叶上粒粒通透。同他一路走，辩听禅门教义，取慧诸法本意，亦有官道杂闻、政见之数，但有不同，直抒胸臆，两相探讨后或得颇多新解，乃诗书之不能道也。】

【行至酣时，身临栖云寺前，恰逢善徒撞钟，沉厚钟声自西北而来，却似在梯云石阶上久回流转，鸣音不歇。携此入舍，仿佛摄静入观，足下地接青云，山峦独立于雾霭之中，茫茫如上天门莲台，法相诸忘。】

【舍人数人盘坐，袅淡茶汤气氲涡旋，听其言语方知苏珏其人文彩殊渥，得负盛名，“双璧”一词教人好奇，不知当世何出第二人，当另有一番才貌。待人引见后一一拱手见过，尊持笑意。】

民女略识之无，难登书院雅堂，自拜入昆嵛门下学艺，多醉心武学，浅陋诗文，一时喜好游历，在山中偶遇苏公子，听闻各位大人在寺中论法，慕名而来。

【随人在堂中落座，旁听禅机，一说对境随缘，不迷衣食苦著之尘相，方得安心之法；一说修心为上，且往正念之途求索，出离六道、乃悟清净之身。一时道机川莽、经谒连珠，堂中热络不觉，居于坐中添顾茶水，敛袖从旁，便听苦觉大师相问。】

不知女施主枯坐无聊，当是罪过，贫僧与旧友论法多有照顾不周，望女施主莫怪。

【直身相敬，待堂中稍静方答。】

在下素日虽有出入经司，却自觉所学有限，今日听得诸位前辈妙言，当慎读字句，不敢疏漏。私以为佛祖摒弃沙门苦修之法，以诸尘念降伏妄心，三度大劫，得出离尘道，乃先入为要。若不知陈粒之苦，众生色相，浮屠当求之道超脱人法，则谓不可取也。

昆嵛所持，亦是如此，故而我辈弟子承袭先辈遗风，经世建道，较之大德点化世人，是谓尘劳，不敢去之。

想来苏公子治世之才，非同一般，必有独到见解，愚见二三，权当抛砖引玉了。

【檀木案，净皮纸，长余三尺的镇纸一压，笔锋舒卷，淡淡的墨香凝聚。五言均赋，四韵俱成，颇有于天地间采之千瓣而独得珀色之感。墨笔初干，近前观之，各人拊掌赞叹，不禁思绪翻涌，觉天高地迥，睇及中天，揽中州万物不思归。】
【待到众人皆品味回思之后，苦慧大师开口注解，顿觉妙不可言，似诉诸事，又解凡思，仿佛道破一人心，却又囊括世间百态，当真大德境界，令人佩服。注目颔首以表敬意，定下来日供经之约，助其德业布散，更多教化世人。】

【屋内探经之语不断，随人而出，在其身后稍远处驻足，仰观天光明彩、俯瞰碌碌人家，俱都不察此间少年正当风华，似乎独峰承接天意，此一人而已矣。闻其言，笑接。】

物华俢史，我辈登临，当真是风光好时节。

若无生诱惑中，无感困苦，则不受所惑、所扰，世间极乐，当是教人生出慧眼，勘破苦厄，仍然满怀慈念，爱护世人。

如此便不再有苦难。

弃车而行，才更畅快，才更知流水自在，风声有情。一切皆因人人所受不同，才有此百态人间，疏影横斜。希望有一天能够看懂诸人辛苦，不求得破一花一叶之境界，但求可渡人间一次，也无他求。

【与之并立，脚下莽莽乾坤，仿佛挥手可将山间云雾驱入涧户，护佑一方。转头看他，晏晏笑意。】

径幽声愈得，乃有知己来。

这首《寻鹿》，可否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