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雾山

去冬节将至，膳桌上下开始频见各式粥汤酪果，我秉烛夜读间隙，娘也差柏倌送来宵时小碟，前两日庖宰为讨彩，大抵作翡绛二色，辛香浓重，糖脂肥厚，因而不曾多食；这日新呈的饴瓜浑圆粉糯，色若雏雀，兼含桃瓣清香，说不得多吃了两种。伴饮了些乳茶后，睡意袭来，倚榻而眠，梦中朱人碧袄喧腾嘈杂，猝然睁眼醒来，仿佛看到幢幢诡谲光影于屋内浮动，起身探视，不防身下卷轶“啪”一声碰落在地，那动静便糅在铜球吐出的青烟里，逸出窗缝不见了。
待神志略略清明，我披衣执笔，于纸上新书两阙：
“花盃盛甘气，庭木啭黄鹂，枕上望江水，巉路倏可及。久徙阑干里，甫立仙人台， 天风摧栈第，参商会此期。踏陵生瘴疠，拨雾遇瑶姬，问伊庐处是？薤露对茕枝。坳云铭岁季，洞霭谱韶魁，来径无长日，顿首已暝迷。”

书罢自视，手指在陵雾两句上逡巡不去——便也止于梦境。此身此人只堪坐席，攀岩这等极仗体力之事，得我娘嘱咐，柏倌是万不敢放我去做的。
天色方露鸭青，小厮来报，有位出家人在侧门等候，直言找少卿家公子。我沿别院行出月门，正见柏倌与门外一名小沙弥说话，面色不善。
“崔侍读这是怎了，公子腿脚不便他岂非不知，陵雾山峰高道险绝少人迹，他自去与老秃驴喝酒唱喏，扯上我家公子作甚？”
我掖严颈衽：“柏倌，来者何人？”
原是季舅访陵雾山佛友，流觞起兴，欲邀我聚首寻鹿。我心底意动，爹近几日不在府中，娘晨起必至祠中小坐，当下藉朝阳蒙昧之掩，偷花溜马，恰是时机。柏倌大惊失色，苦劝不住，要与我同往，又让我以听答我娘为由拦阻下来。

小沙弥被我远远落在身后，一路走来恣采飞扬，全不料山亭中还有他人，仓促放慢脚步规整仪容，颔首避目道：“姑娘雅游，小可冒昧打扰，还请勿怪。”

忖度这位姑娘独游，定有些傍身之技，听她自报某派弟子，果然是江湖中人。我心下稍宽，抬眼所及，她衣装秀括飒爽，与京中闺阁女子截然不同，就这般寻常站立，身姿劲直，竟不亚于彼摩崖孳生之花树。
先前行走甚疾，汗湿夹背，逢山风吹拂，便觉凉入层衣，她又神情矫矫，语音淡淡，状非问我，又非自语，却是问眼前这孤亭，这寒径，及这山壁下万年沧海变化来的茂林川泽。
这一幕恍然与梦中幻景重合。
薤上露，何易晞，年命朝露，金石曾固，碌碌我执，皆是大空。所谓长生不老，古今帝王卜筮求道，甚而举社稷疆材，践岱宗以问天，尚且难窥天机，我等又以何妄测妄言？

我揖手垂眸：
“姑娘所说地灵或有，但道听途说之词，多以讹传讹、流于游戏，委实不足为信。我观陵雾山势，日照山阳，发土木精气，一道近水而走，一道沿山脊而下，屯于此处。这玉兰花生得这样婆娑妍丽，终因山气来去，花时生灭；若山气不辍，花时永驻，何来诗中芳菲飘零、华年荏苒之美？”
小沙弥此时赶上来，我朝他一点头：“抱歉则个，在下走得忘形，不辩路途，依旧要忝请小师父前导才是。”
转而面向这位偶遇的姑娘：
“这位姑娘……不，这位女侠，小可正要往禅门会一故人，不知女侠愿否同路而行？”

听她谈及供养，微微诧异：“小可身眇识浅，以为禅门兴于京辅，未想蒋姑娘身处江湖，亦有心供养释教宝卷。”
冁然一笑：“小可苏珏，惊蛰苏，双玉珏，表字怀若，取昭怀若芳之意，是应天书院的学生，蒋姑娘可效书院同年，以字相称。此行倒也不尽然为谒山门，方才所言故人，为小可季舅，供职兰台，御奉经讲牍笔诸事，喜会友访隐，也是雅俗不忌，只寻缘法际会而已。”
小沙弥在前，我敛袖于侧：“如此，蒋姑娘请先行。”

三五曦光自山石罅隙照落，栌黄柳绿络绎不绝，鹪鹩云雀跳枝杂飞，一山春景，盘陀偶现道中，小步曲折而过，路沿壁走，道旁时有前人留跋，多借山色瑰奇抒胸臆旷古；乍遇水涧平湖，荇芽尖角成对露头于菰蒲，如童子耳，观之小巧可爱。走走歇歇近两个时辰，仰头望去，云蒸雾蔚之中，门楼当道而立，抱厦斩阶，檐底铸刻三字：栖云寺。笔力轩翥奇伟，颇有北朝遗风。
门厅脚下，一步一莲，殿宇层层高拔，小沙弥指向地势最险峻处，绰约可辨一间青瓦精舍。

舍中居然已盘坐四五人。除季舅崔檀与二白眉僧人，另两人巾袍简素，风尘仆仆，似刚刚赶了远路。一番寒暄后，崔檀分别绍介：“上首这二位——住持苦慧大师、苦觉大师，崔某对首这位——处州转运使姚大人，身旁这位——甫自知州任擢迁广宁监的陈大人。”
我一一起手见礼，那陈大人捋须哂笑：“老夫纵然镇冗京外，也闻应天庠学之盛，又有双璧之光，今日得会其一，幸哉述迁谈资有备，不枉走崔继胪你这遭茶汤钱。”
崔檀大笑：“谈资应备，茶钱不敢，嗯？这位姑娘崔某不曾见过，莫非也是应天学子？”

苦觉跏趺坐蒲团上，与苦慧对视一眼，结印胸前：“女施主所言，为禅宗初祖所诠大乘道舆，论曰法不治独，以菩提心普度众生。当年达摩祖师别香至王，东渡琼海，履及震旦，与南梁皇帝就功德相辩于明堂之上，祖师一心求法布道，却不幸僭撄梁帝尊鼎，不得已渡江至少室山，壁观九载，不开甘澍之门，仅得五叶承钵，方不断伽蓝梵音。敝寺虽非五叶后人，贫僧却也云游各地，听过少室经义、汾阳要则，今聆女施主钧襟洞见，实又为一桩佛屿佳话。”
苦慧左面向我：“不知苏小施主有何话说？”
我例奉揖礼：“小子虽薄览前人典籍，却多为汲邦濡仕之流，于禅门只敢称学步蒙童，不如蒋姑娘足力矫健，多行胜地而闻钟鼓鸿音，便续蒋姑娘之请，擅作五言一首，还请大师举三藏重宝，为小子作玉解几注罢了。”
苦慧慈目光拂：“那便有劳崔檀主，为苏小施主添文房笔墨。”
季舅依言将诸物付案，我略一思忖，捉笔横题：<寻鹿>。笠郎妆雪色，霜林阻驷车。水曲风自斜，径幽声愈得。

吹墨而干，二位大人前后鉴阅，皆拊掌夸赞，言待赴京中，诀要去应天一会黉廊骄子，国肆群才；季舅在我肩上拍了拍，心情看来亦十分昂扬。
苦慧舒眉而笑：“老衲原道汾阳无德大师已是诗文巨擘，小施主如此年少，钩撇般若尤胜前人，当得起这冠绝璧号。”他遥遥向崔檀颔首，才续道，“此诗妙有三出：昔时禅宗紧本悟而松文传，苏小施主一’妆’字，举重若轻，王孙颜色、麟趾风姿，于此始见端倪；公子忍弃驷车，弭时势险’阻’，不耻于樵夫蓑笠之寒贱，必然志在姑射仙风、逸林高床，国士之志，可效徒众谛听迦陵频伽雪中天音，感化圣道，颂念阿弥陀佛而已；鹿鸣呦呦在野，公子佩萍觅’得’，定然五阴尽去，堪舆在胸，不惧六合沧桑隶变，终有日修成琉璃金翅鸟，扶摇九重，便可救苍生暂离业障苦楚，是谓大贤正觉圆满之数。”
苦慧话语疾徐有度，却件件点中要领，我叹道：“大师以机辟慧眼烛悉世事，寥寥数语，无不平人心肺。小子他年若能蟾宫折桂，定不负您今日玉言。”
两位大人借此向二僧邀法，我寻空出了精舍。
天光迩借，松槐盘驳，凭栏远眺，鹜飞日腾。
江山大好，少年意气，着实有长啸相和之意。余光见来人形迹，微微收束形骸：“神州锦绣，物美如斯，一时兴之所至，倒让你见笑了。”

自幼开卷以来，随笔所书，大成在诗赋，也杂有些策记游感、工尺戏作，常至旬箧月椟，使案室不能匡放。初时心气蓬勃，有人慕名索去，便任他凭据传扬，自以为傲事，父亲默然旁观，俟入府学，才与我促膝而谈：少府有石鼓，好女有金钿，止效钱塘江潮一年一发，晋有金谷园囤积居奇，后人都知，充其量是碗黄粱饭罢了，今尔怀璧称幸，却仍人立于天地江海间，莫要缳珠自罪才好。
家长之训，我逐字逐句品读，偏存了不忿，免不得复述给季舅，他对此不以为然，道：廷尉衙门多酷吏，少卿待人接物，却常有千岁之忧，当年你爹也曾潘郎年少，得你故去的外公青眼不已，而今潘鬓未衰，骐志已短，似这般言语，你耳过三分便可，不宜做绳牍圭臬之想。
季舅之言亦如其人，坦荡旷达，身体力行的是酬字沽酒、散袂眠舟之事，非我力所能逮，却更合少年身驰驹发之心。偶遇的这位蒋姑娘，别有一副肖似的慷慨心肠，令我不自禁心生惺惺之意。

“鹿本天然，有人见其舌食苹于野，亦有人见其肉沸于鼎濩，苦慧禅师有大慈悲心，不见苍生，却自我笔下解出苍生宏法；蒋姑娘行万里路，阅生民百态，一粟一芥，也藏须弥山之昂藏浩瀚。<寻鹿>寥寥数十字，才疏墨浅，能换蒋姑娘知己一诺，不算吃亏。”

凭栏共赏物华，啖紫驼之峰、水精之盘，饮古今风露，春筵既毕，众人在半山亭中分别，互道后会有期。季舅笑道：“见到你爹，与我吃茶提得，送诗与人姑娘，却万万别提，记住了么？”
我点头：“ 外甥省得，只是二位大人入京述职，若真将此事做了谈资，还要请舅舅到府救我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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