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妃陵

-承平十年 春-

梦醒时，天蓝云白，微风拂过，引竹林飒飒，惊来雀啼一二声。又是一年春，经年已过，却如眨眼一瞬，如她昨夜酣眠，醒转却已沧海桑田。

离这竹林不远的湘妃陵是她常来的，少有人至，也乐得清净自在。

所以她在无人的矮坡种下一棵槐树，三五天便如参天古木，她拴上个秋千，总是一晃半日过。

有人闯了进来。

湘妃陵的竹林旁有结界，风吹草动皆有所知。却从未布下分毫障眼法，外来者是她，除了在这矮坡种下一棵槐树，她再未改动过任何东西。万物生长所依皆有命定，而她，生来是神，堕落成魔，也不过因为菩提犯了禁忌。

她就是那个禁忌。

“你是坏人吗。”

她的声音很淡，携风送往他耳畔，温和疏远。未望向他，拴在树上的秋千依旧来回晃动，拂她白衣蹁跹。

“或者你是土匪？”

微微仰首，日光泼洒，透过枝繁叶茂的缝隙洒落，在她面庞斑驳留下光影痕迹。明灭未定的。

“你都不怕，我为什么要怕。”

他在那头说着，声音也循着微风送来，送入她耳中，轻飘飘的，却鲜活分明。于是她望过去了，将男子模样刻入眼中，映上她瞳眸，人影摇晃。

她走过春华秋实，走过烈日炎炎，也走过岁末的大雪纷飞......一眼万年，她都记下了。

“江湖之中，会武会打的女子不在少数。”

“我不像吗？”

平静的脸上化开一丝笑意，虽不如日光和煦，却也添上些暖色。她向来是少笑的，自诛仙台堕下过后，她只在梦中见过这张脸上有明朗的笑。那都是无叶的记忆，却与她也无关了。

她大半的岁月总在沉睡，不知人间故事，也不晓人情冷暖。至于凡人...她虽接触过些，也不过一两面之缘。

聊胜于无罢。

“我没有家，只是在这儿停留一阵子。也许明天就走了”

他的问题真多。

随风摇晃的秋千慢慢停了下来，就像她飘忽不定的眸光终于在他面庞落了个实在。她不喜欢见到凡人的原因似乎在最初也很是简单，不过是一双腿行走时如火炙刀割，虽非不能忍受，却也不想平白去遭罪的。

“你过来扶我起来，就告诉你。”

她伸出一只手，向他。
素手微凉，又很纤细，她看上去的确不像是一个会武能打的女人。若是只看她四肢纤弱，身形微薄，更像个养在深闺中的女人。

虽然菩提打一开始便想将她藏起来的。
却让她见了光，又再也见不得光。

不过于她而言...武功一类，却又是一种累赘罢了。

这个人的确是话多。

却也不让人生厌。似乎有些日子没人与她说上几句了。沧海桑田岁月漫长，好在一开始便学会了孤独。

“若我架子够大，竹林一片你也难进。”

这倒是实话。
只是她会些术法，武功什么的，的确是不会的。叫他走近些，不过是懒得迈步，免些苦痛。
说话之间，呵气一声，正拂他面上。

令他昏睡过去，她也好走。
接住了男子瘫下来的身躯，扶往树下，令他背靠。偏首打量打量，一挥袖，化作只猫儿，跃回那秋千椅上，合目休憩。

承平十年 夏

从九重天云巅落下时，她竟忆起莲花楼中，午后日光和煦，悠游自在的景象。
五万年转瞬即逝，所见之物千千万万，连同凡间朝代亦是更迭不休，花花叶叶朝朝暮暮更不计其数。那么多的眨眼一瞬，她竟只将那栋小小木楼的模样记得清晰明白。

辗转几番，强撑气息几度之间便落在了湘妃陵上那颗旧槐，捏诀再是一片结界铺就，气息翻涌不歇，静坐枝头也平息不能。

“咳...”

手背抬起拭去咳出的淤血，蹭弄得白袍浸染殷红，再过些时候变会发暗干涸。
她却自嘲想到，为何她每每上去九重天，悄无声息，将离时候却总能被天上那个老不死给逮住。
合该是孽缘。

思绪再多，倚靠巨木，风习习，也是乏力。

当他踏入竹林一刻便有所感知，却连先开眼睑也懒去使力。湘妃陵无甚灵气，不过一处死物，如此伤势她本该往麒麟岩洞，不出二三日便可行动自如。眼下却再没那个气劲再反复颠簸。

偏不知自个儿怎就鬼使神差般来了湘妃陵，不过一片子竹林，不过一个小小莲花楼，不过...一个凡人罢了。
不过凡人做的鱼倒是不错，待她好了再去小住几日，讨来吃食，也是美事。

来人匆匆，气息未定。启眸时有些模糊不清的，却将他轮廓描摹后安定下来，唇角微微扯动，翕合着喃喃一声。

“江澜..”

她还记得上一次如此狼狈，也是五万年前了，诛仙台仙气灼伤留下的病痛可比此时难忍耐，她倒是一人强撑过万年。
到底是入了红尘俗世，不论神魔也变得思多过多。

“嗯，和一个蛮厉害的老头子打了一架，大概是快死了”

她怎么知道？
她当然知道了，还知道莲花楼中原本有一只白猫，也没听他唤出什么名儿来，整日咪咪咪咪的嚷嚷着。

“不用大夫...”

眉头拧起，话语虽轻，却再不容反驳。天帝出手留下的内伤，又如何是凡间大夫能治得好的，若是窥探一二，触及禁忌，魂飞魄散也不能来偿还。此处与大理甚远，若以凡人步力奔波而去，仅旅途中所能耗费时间，也足够她休养好了。

“送我去...镇上..”

倒不好说出莲花楼，免生纰漏太多。只是这人话中多焦躁，应那一句关心则乱。无言笑出几分，当初菩提亦是如此，只因关心则乱，才令无叶有机可乘，夺她神识，驱她骨肉，将菩提胸膛中那颗鲜活心脏挖了出来....

“唔...”

喉间总有腥涩翻涌起来，只来得及掩住口，丝丝缕缕的血液便从指缝溢出。只是看来嚇人了些，将淤血散去后，周天行运气息却顺畅不少。

“....你话真多..”

伏在他后背上头，因他足下不停而多些颠簸，侧首抵靠在颈边儿，尚能传来些温热。指尖也搭他肩头，神识刺入在他经脉中，温和缓慢的游走，予他心神安宁。

“送我去镇子里的客栈..让店家备一桶水就好。”

“大夫什么的...我说了，不用”

倒是鲜少这般宽慰个人，不由得想起来月王那一句...红尘多趣味。趣味多少她不知晓，与从前孑然一身有所不同倒是真的。

“你放心..我方才说要死了，只是随口唬你一句罢了....”

末了再添一句，多少有些哄着他。

说来说去，左右不过是顾虑她现下模样。却不知道凡间的人是否皆如他....低声应了，却将一双手搭过了脖颈圈住。

只不过提及报答二字...

“...报答你？莫不是要我以身相许？”

说来山中精怪总流传着故事，若是被人类救助了，多半也是以身相许、侍奉一生来报答这救命之恩。她却不是那些个寻常精怪，虽说不算是什么救命之恩....或许在江澜看来还是的。

她又该如何报答呢。

“山里捡来的...你却不怕我是个妖怪，待养好了伤，便将你当做大补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