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小筑（广南路）——霍令仪

————建元八年。秋————

【昨日有一宗事情没有了结，只怕今天再不处理干净连冥教都会被牵连，和线人约在桂花香鱼龙混杂处，早起匆匆出门，来不及等琮儿醒来，便把他托付给隔壁的周婶。一路快马加鞭辰时才将将赶到，待处理好事情已经是日上三竿。正打算折身回家，突然想起周围有琮儿爱吃的凤梨酥和山楂卷，小家伙正是嘴馋的时候，嚷嚷了好几日，正好买一点回去给他解解馋】

【待买好糕点后方匆匆赶回家，却发现家里空无一人，隔壁的周婶也不知所踪。心下暗道不好，莫非是自己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来此将琮儿掳走寻仇？立即打消了自己这个念头，为让琮儿避开尘世纷争，自己才在这处偏僻乡下买了座宅子，鲜少有人会知道此处。定是这小子调皮自己跑了出去，害得周婶也跟出去找他】

【虽这般安慰自己，却也时刻不敢松懈，急忙追出家门，挨家挨户寻找，急得满身是汗】

【一路从家找到西村，迎面见相隔不远的邵家两兄弟嘻嘻哈哈打闹而归，这两个臭小子平日便会恃强凌弱，也没少趁自己不在的时候仗着年长欺负琮儿。每每多加辱骂琮儿是没爹的孩子，扰的小家伙哭哭啼啼抱着自己追问自己为什么没有爹，昔日之事不愿再提，三两句应付过去便罢，所幸孩子不记事，哭过便忘了，只是日后等他长大了，自己该如何对他说】

【这般想来不由加快步伐追上那两兄弟，一番逼问下二人才支支吾吾道出实情。当下气急，却顾不得教训匆忙赶到村口榕树下，只见人影全无，不由更加担心，急红了眼，漫无目的地乱撞，张口喊着琮儿的名字】

琮儿——

【寻了半天仍旧无果，急得满身是汗，恍惚间听见孩童啼哭声，更扬声试探】

琮儿——

【隐约听得远处回了句“娘亲”，便更加确定，循着声音一路向东，转过街口便看见不远处一男子抱着琮儿，小家伙挥舞着小拳头哭着喊着要下来，见了自己更是不知收敛。看他裤子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小脸冻得通红，一双小手红印触目惊心，不由心疼，顾不得眼角的泪便抬步便朝他奔去】

琮儿不哭，娘亲来了，娘亲带你回家。

【急急将琮儿抱在怀里，柔声抚慰良久，旋身欲走方才想起怀抱琮儿的男子，定是他救了自己的孩子。方才一心都在孩子身上，竟也没有多留意此人，顿生歉意，抬眸欲道谢】

【含泪眸子将将把他的面容收入眼底，便怔怔愣在原地，昔年火红嫁衣和漫天霜雪萦绕眼前，心中有如钝刀绞动，伤疤再次被揭开，鲜血淋漓。半晌未语，良久，方低首对怀中孩子】

琮儿，我们回家。

【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抱着琮儿脚步越来越快，时隔四年再次相见，真不知是缘还是与他的孽。那日红衣白雪灼伤了自己的眼睛，不想一席气话被他听在耳朵里就这么一语成谶！低首看着怀里的孩子，这孩子……也不知是缘还是孽。许是父子连心，琮儿揉揉眼睛不哭不闹，只趴在自己肩上伸手指着身后，嘴里含含糊糊】

“娘亲……叔叔……”

【这才发现他竟跟着自己，顿住脚步，不欲回身】

这位公子还是早些回去吧，这里不欢迎你。

【见他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不由也心烦意乱，心里不知是喜是怒、是悲是怨。琮儿何曾是没有父亲的孩子，自己如今只剩下琮儿一人，若他想把琮儿从自己身边夺走，和那个女人一同抚养，自己便是死都不能叫琮儿离开自己】

【不欲与人多言，却见琮儿笑眯眯对着身后之人笑，完全忘记了身上的疼痛似的，伸出手就想去抓他。刻意快了脚步拉开二人的距离，抱着琮儿往家里去】

看过便可以走了，我家里没有东西招待你。

————建元八年。秋————

【未想几年不见，他的脸皮倒厚了几分，不知他心里此刻在想什么，背着娇妻美眷如斯良人跟在自己身后，叫旁人看了不知该生出多少闲话。并不打算叫他再碰琮儿，那只是自己一个人的孩子，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你与他非亲非故，我想不必了。

【说话间已到了家门前，虽收拾地仅仅有条，但定不比他家大业大，只怕这栋宅子在他眼前就好比南城的破庙，自己也连带着变成了个破落户。当初彻骨痛意还在心底，不想再与他有什么纠葛，抱着孩子进了屋，在柜中捞出一件干净衣裤给他换上，口中淡淡】

看也看过了，可以走了吧。

【轻而易举下了逐客令，却始终不敢抬头去看他，想到琮儿手上的伤，翻箱倒柜找出上药来替他擦拭。孩子睁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又开始老生常谈】

“娘亲，我爹呢？为什么他们总说我是没爹的孩子？”

【一语道出这几年无尽的辛酸往事，一时难以言说，只含泪笑了笑，抚着他的小脸】

你爹出远门了，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回来……大概要等到琮儿长大了……

【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所幸背对着门口那人，没有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变化，再开口已是冷言冷语】

你怎么还不走？

【着实不想此人在屋里多留，故而几次三番下了逐客令，未想他死活赖着便是不走，后话入耳倒叫自己不能立时拿他怎样，这番话说出来，自己若还是执意要赶他走，岂不是承认了自己与他有什么关系？】

【一语不发转过身，拿着上药小心翼翼给琮儿上着药，琮儿心大，看见桌上放着凤梨酥和山楂卷，便伸了手想要】

“娘，吃吃……”

【一心一意全在他的伤口上，一时间也腾不出手来喂他，只得轻声细语哄着小人儿】

乖，等会娘亲喂你。

【见人在怀里都不肯老实，挥着受伤的小手就要去抓凤梨酥，箍紧不让他动，缓缓把药上好。正想伸手喂他吃食便见门口那人径自入内，打开油纸包便喂过一口，有了好吃食琮儿自然高兴，兴高采烈吃起来】

馋嘴猫。

【嗔一句，眉眼里却尽是宠溺，抬手替他擦了嘴边的碎屑。继而闻言，语气中颇为不满】

若是不会说话便不要说，你家孩子叫人拐了去你乐意？

【言罢沉着脸，想必他娇妻美眷，此刻定也儿女绕膝。不愿再想，伸手摸着琮儿的小脸，紧紧将人搂在怀里】

【闻人回话，三言两句说的轻巧，却句句割在自己心头。当年冬日格外寒冷彻骨，满心欢喜回到他家乡，便是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却发现与他成亲的是别人。孤身一人回到广州，独自把孩子生下来抚养长大，孤儿寡母，期间多少心酸事不为旁人得知。可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

【眼角湿润几欲滴下泪来，咬唇死死忍着，不肯在他面前透露半分软弱的样子。琮儿似乎察觉出什么，老老实实不再动，伸手将自己抱紧】

【贴着琮儿的小脸，语气冰冷毫无温度】

这一切都与你无关。

【昔日称呼再度入耳，心下不免动容，然那日沈府门前喜气洋洋的场景还在脑中盘旋不定，将自己满腹的幸福全部击垮摧毁，扔进冰窖里自生自灭。不告而别只因有任务在身不好同人言说，事已至此早已没有回旋余地，不欲解释，硬了心肠，闻言漠然一句】

沈公子，你有妻子我有孩子，如今你我早已是陌路人，我没有必要回答你的问题。

【说话间琮儿在怀里哈欠连连，起身将他抱至床上，细心替人掖好被角方在他面上轻柔一吻。看着他就好似看着这世上最珍贵的宝物一般，久久不愿离开眼】

今日你救了琮儿，这份人情我会还的。

————建元八年。秋————

【本该到了回冥教的日子，因着莫寒事忙无暇顾及琮儿，遂特意央求了阿暖将琮儿多留在自己身边几日。自春日在七星岩救了阿暖，加之她如今亦是冥教中人，与她感情渐笃，平日她来照顾琮儿自己自然是放心，可终究母亲还是希望孩子能在自己身边长大。再者莫寒阴鸷难测，琮儿留在他身侧着实令自己茶饭不思】

【自打上次出了那事便不敢让他独自一人留在家中，做了个毽子让琮儿去院里玩，自己则在屋里绣着个冬日的虎头帽给他。自上次见过那个人，脑海中便不时出现昔日与他在一起的场面，深知他愧对自己，却仍止不住自己的思绪，不由恼恨自己没出息，一个不意针尖戳破了指头，心烦意乱捻了帕子去擦】

【牙齿咬断丝线，在手中翻看了几下，想它戴在琮儿头上的样子，不由扬声唤道】

琮儿——

【半天不见人应答，想是和那鸡毛毽子较上劲了，拿了虎头帽掀帘出去，却不想见到那个自己最不愿见的人。在孩子面前不想露出半分恨意，笑眯眯上前将虎头帽带在琮儿小脑袋上，从他怀里接过孩子放在地上】

乖，娘给你准备了核桃仁，去屋里吃。

【不愿琮儿与他多接触，只想把孩子支开，却不想琮儿转了个圈又抱着他的腿嘻嘻笑着不说话。一脸无可奈何，又添了丝恼意，沉声蹙眉】

琮儿。

【碍于在孩子面前不好对他发作，挤了笑看他又将琮儿抱在怀里，臭小子不知好歹伸手揽住他的脖颈，倒让自己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心中低叹一声，闻一句并非他子，犹然心嗤】

【往事皆浮现在眼前， 恼恨委屈五味杂陈，只想将孩子身世瞒住，好不再与他有何瓜葛。闻人将回苏州，才放下心来，却见他熟门熟路如入无人之境般抱着孩子往屋里去，一时情急，扬声呵斥一句】

谁让你进去的？

【他人面有不悦，自己面色也未必好看，气氛一时尴尬，不料琮儿嚎啕大哭，情急之下伸手揽过小人儿，好容易哄得人安安静静，一听那人要走，又闹着往下溜】

叔叔……

【只见人张开双臂就往他怀里扑，不由暗道这孩子当真是头白眼狼，却不曾想对面的便是他身生父亲。孩儿痴缠，一时间没有办法，只得软了声，依旧不情不愿道一句】

罢了，吃过晚饭再走吧。

【左右日后不再相见，顾自劝着自己，转身往屋里去】

【一句话看似随意却剜在自己心口，若非他当年与旁人成亲，自己又何必独自拉扯琮儿长大，更不会让他落在莫寒手中。暗潮汹涌却强做淡然，径自入屋】

【琮儿眉眼想自己，其余与他甚是相像，生怕人看出来，忙把琮儿揽到自己身侧。闻言微微一笑】

琮儿比同龄的孩子懂事，并不是我的什么功劳。

————建元八年。秋————

【闻言并不与他多交流，转身去了厨房。琮儿见自己出去蹒跚走到人身边，小手钻进他手里，笑眯眯问道】

叔叔，你姓什么呀？你是娘亲的好朋友吗？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一双大眼睛圆溜溜直直盯着人看，见自己回来又连忙在小凳上做好，一脸馋样儿】

【看着琮儿乖乖在凳上做好，才将最后一道菜摆上桌，并不与对面之人过多交流，只希望他用完饭立时就走，否则他在一刻，自己的心便乱一刻】

【伸筷给琮儿加了块红烧排骨，小家伙笑嘻嘻放进嘴里嚼起来，又想起什么似的学着模样用他的小勺给自己也舀了一块。勺柄长他的手却只有那么小一点点，颤颤巍巍好不容易才到了自己碗里。儿子懂事，自己的心都要被融化了一般，伸手去抚他的额发】

【琮儿见自己终露了笑也跟着笑了起来，大着胆子又舀了一块排骨，便要往沈誉碗里放】

叔叔吃肉……好吃。

【看着琮儿给他夹菜，一种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顾自吃菜，闻言并未多想，只抓着一句冷冷回道】

沈府家大业大，难怪你不曾安静吃过一顿饭。

【更何况他更有妻子相伴在侧，同自己怎能相同？我与他也早已是陌路人，尽管琮儿是他的骨肉，自己也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失去亲人又遭爱人背叛，如今身边只有琮儿能给自己安慰，如今琮儿被莫寒养在身边，自己难得陪他几日，若来日被他知道夺走，只怕自己也活不过去】

【顾自给琮儿夹菜，看他拿着小勺吃得不亦乐乎，心里暖意更甚，掏出帕子替他拭了脸上米粒儿，轻声嘱咐一句】

慢点吃。

【许是父子血脉相连，琮儿格外粘着沈誉，便是连从小看他长大的莫寒都不及他。然而他越是与沈誉走得近，自己便越是心惊，如若他未发现便罢，一旦发现琮儿是他的孩子……只不知还要闹出多少事端，一月来三番两次见人，这地方只怕也住不了多久。看来还需早些带琮儿回冥教，他在萧暖身边自己还放心些】

【这边心事重重，琮儿倒是丝毫不顾及，闻说要去苏州，兴高采烈抬起头】

叔叔，苏州是什么地方？

【心内大惊，忙将人揽在怀里，沉声】

娘不许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