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

———建元八年·夏———

[夜色凉沉，月淡星稀，夏末已觉秋寒。俯卧山岩之下，岩顶浅池泉水滴滴滚落，滋润干裂喉咙。布衣尽碎，只勉强裹身，裸露处条条伤痕难挡蚊虫啃食。手指紧托左臂肘处，肩膀剧痛，便是半分薄力也使不出，先前胡乱接上，想来匆忙之中识位不准，动作间仍有疼痛。]

[近日多见乌云，怕不日即有大雨。紧呀牙关向右侧翻，右肘撑地腰腿使力，一点点靠着岩石站起身子。有道是“一场秋雨一场寒”，长此徘徊山间，伤处难免溃烂，医治更难。其实滚落悬崖时已心存死意，如今逃得一命，想是自己命不该绝，求生之欲又添。]

[夜深人静，山势诡异多变，又兼重伤头脑混沌不清，一路磕磕绊绊行走。及至终于见得些许火光，竟眼前发黑。勉强拖动伤脚又走数步，膝盖一软，就此扑倒在地，不省人事。]

[篝火温暖了僵硬的身躯，重重叠叠的黑幕遮挡在眼前，耳中尽是些意义不清的嗡鸣。浑噩中感觉有双手在翻弄自己，只尚未及细思，背上结痂的刀伤已在碎石上重重一磕，疼痛刺激下头脑终于渐趋清醒。]

[义兄……]

[干涩的喉咙依旧发不出声响，缓缓睁开紧闭双目，却发觉蹲在身旁之人并非意想中曾与自己朝夕相处同生共死的田恒。本来竭力开合的唇紧紧抿成一条坚毅的直线，疼痛伴着清醒一同重回己身。背上一十三刀刀刀入骨，留下可怖疤痕，哪怕毁去了藏宝图，依旧躲不过辽人追杀。]

[伤痛与仇恨已将自己折磨得形销骨立，耳边蚊虫鸣叫充斥头脑，其中烦闷难以言表。略皱了皱眉，却连这些许力气也全无，只能徒劳地眯了下眼睛，随即盯着身边忙碌的纤弱身影细细打量。火光尚算明亮，小姑娘稚嫩脸颊上的认真神情照得一清二楚。]

[小……姑娘。]

[这些年四处奔走，毒妇悍妇母夜叉倒见了不少，最毒妇人心，只有这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才惹人怜爱。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左臂被人一拉一拽，未出口的话语尽化作痛哼湮灭在喉间，再度昏迷过去。]

[待悠悠醒转时，正看到那小姑娘拧着软布，而自己脸上还有没干透的水润。微微一笑，前因后果已知晓个大概。见她做得认真，原本绷紧的脸不知怎的便放松了些，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对方忙碌，不发一言。]

嗯。

[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句，声音沙哑干涩得几乎像在沙地上锯木头。舔了舔早已干裂的嘴唇，手中似乎还握着小姑娘柔软温暖的小手，一下一下的握紧如同血管中脉搏跳动，给人生的力量。]

[晚风有些凉，吹在裸露胸膛上却正好抚慰伤口带来的灼痛。艰难侧过头，看到旁边一团的血污，很难想象自己失了这许多血，还能安稳的躺在这里养伤。]

[大抵是这小姑娘年纪小，尚不懂得男女之间的差别，又或者是“医者父母心”，自己赤着上身，露出一身疤痕没有让她不适，反倒是被自己的注视惊到了。其实这半年下来，伤痛早如附骨之疽一路相随，这次不过是伤得重些，又有什么？]

还好，多谢你了。

[借着这片刻休息，已得了些许力气，勉强撑起上半身，仍旧沉默地接过人手中剪子搁在一边，又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小姑娘。]

[篝火烤得人脸颊有些发热，于是那面团般的脸上不自觉显出了两坨粉红，粉雕玉琢的如同瓷人。小姑娘的慌乱尽收眼底，伸出还算完好的右手，同先前一般反过来握住那只小手。]

吓到了吧，先前多谢你了。

[原本就不是伶俐的人，此时又是一阵语塞，除了道谢竟没有其他的话头，只得用沙哑得不像人的声音将这无趣的四字翻来覆去又重复了一遍。]

[似也察觉到人的局促，不着痕迹地松开手接住那只水壶，先是极克制地用水将唇润湿，而后才开始大口吞咽起来。先前渴的紧了，此时甘甜凉水如清泉淌过喉间，浓浓的撕裂感也缓了大半。水壶的塞子已经牢牢盖紧，却不急着递出，只是放在手中提着。]

忍冬，味甘苦，性微寒。

[微微颔首，低声念了一遍，能忍寒冬又耐贫瘠，清热解毒通络，便似这小姑娘，糯糯的声音也抚平了连日的焦躁烦闷。]

叫我之衡哥哥吧。

[迟疑片刻，才报出这含糊的两字。半年时间，杜之衡的名字便代表着鲜血与杀戮，有人殒命于自己手下，自己也不止一次死中逃生。这样满含罪孽的名字不该被她这样纯洁的小姑娘念在嘴边，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一己之私再牵连无辜。]

[怔怔看着木柴上跳动的火焰，大约是过了很久，终于惊醒过来。将水壶同样搁在手边剪刀旁，凭借着休息恢复的力竟已能勉强在人搀扶下站起身来。尽力将一场你死我活的拼杀说得轻描淡写，只是语气中淡淡的忧虑无论如何也掩不掉。]

只有你一人么？这里不安全。

嗯。

[对于小姑娘的招呼仍然只是一个字便做了应答，但心底对这样的称呼却并不抵触。之衡哥哥，哥哥，突然间多出的妹妹无疑给久经沧桑的心带来亲情的暖流，看着她一张小脸上的明媚笑容，似乎自己已经远离江湖恩仇。然而一入江湖，便是多了几分身不由己。]

[裸露上身这等事做起来总是不大舒服，看了看草地上早化作布片的衣物，又看了眼小姑娘刚刚及胸的身高，大约是不行的。]

别担心。

[向是不会安慰人，她这样小的一个姑娘独自在荒郊野岭里等候，心里一定很怕。于是在吐出“别担心”三字时，也如大哥哥般抬手揉了下小姑娘披着黑发的小脑瓜，在人垂眼后露出个颇为宠溺的笑。]

[草丛和树林都有响动，是追杀的人么？眼神一寒，没有刀枪，没有剑戟，只有暗自捏紧拳头，伸出胳膊想要将小姑娘护在身后，却在一个错身的瞬间，叫人反出了去。]

[一老一少互相叽叽喳喳显得极为亲切，看她的样子，这该是她的爷爷吧？微微垂下眼眸，上有老下有小，这样的两人极其无辜又无力抵抗，自己怎么会将杀手带来此处？趁着老少叙旧没人留意的空当，一闪身离开了温暖的营地，顺手带走的还有留下踪迹的几方血色布片。]

[但愿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