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

：冬儿，你且在这儿等爷爷，爷爷去远处多拾些木柴。

老人用粗糙的指腹蹭了蹭她的小脸，待她乖巧地点了点头，老人就迈着有些蹒跚的步子离开了火光附近。她在黑夜中被此起彼伏的虫鸣簇拥着，于是不自觉往温暖的火焰旁挤了挤，裹紧了身上抵御飞虫的粗布。她蜷缩着身子，随手捡起一截树枝戳着火底的木柴，任火光把她粉团似的脸蛋照得明亮。

她突然翘首张望起老人离开的方向，却发现微弱的月光已经照不见老人的踪影。她有些瑟瑟地站起身来，身后却又传来了踉踉跄呛、鞋子碾过树叶的声音。她惊喜地回身，披在双肩的柔软黑发随着动作划出几道好看的弧度，接着却是一个陌生的男子扑倒在地。惊喜瞬间化作了惊愕，于是她小心翼翼地挪到了男子身边，好奇与害怕并存。

可借着火光，她看见了男子血痕累累的身躯，粗布衣衫也仅能裹身。她倒吸一口凉气，伸手想叫醒倒下的男子，却戳到了对方的左臂。骨头错位了？有接过的痕迹，他一定是先前找了个不怎样的大夫。她顿时看着对方的目光有些同情。

：这位公子，医者悬壶济世，你又与我有缘，我救你，你可不能嫌疼。

她顶着月光，蹲在对方身侧，蹙这眉头喃喃自语，也不知道不省人事的男子听不听得见。然后她将手搭在对方身上还完好的位置，使了吃奶的劲儿，才堪堪把男子微微托起一点儿，从扑倒的姿势中解救出来，让他仰面躺着。她又伸手按了按对方身上的其他部位，发现只有左臂伤及筋骨，其余都是皮外伤。可这形势对一个小姑娘大夫不见得是什么好事，而幸亏她从小跟着老人练了几分内力。她深吸一口气，一把牵起男子的左臂，快、狠、准，一扯、一按，为了有足够重新接骨的力气，她不得不全身而动。

成功了，她抹了抹额头的汗珠，又伸手按了按对方的肩膀，松了口气。看来我还有很多要跟爷爷学。她一边想着，一边把旁边的药箱拽了过来，坐在男子旁边。她用软布抵这水壶的口，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男子脸上沾着的泥土擦了干净。

很硬朗的脸。小姑娘的印象里还不知道怎么形容男子，只觉得对方长得好看，并且一定和身体一样硬朗。

男子的脸在软布的擦拭下恢复成原来的颜色，她好奇地欺身去看，手中的软布还滴着水。那张脸和平日见惯的乡人们有些不同，他的鼻子像是被老天操刀削出来的那样高挺。是有辽人的血统么？她眨巴了两下乌溜的眸子，在心中喃喃两句，又拧了拧滴水的软布。

她往男子身边又凑了凑，从药箱取了剪子，低头去解他的衣服，于是没有瞧见男子的睫毛在火光的映照下微微颤动，似乎有转醒的倾向。她柔软的黑发搭在男子的胸膛上，好在她不过一个娇小的姑娘，使场面一点也不香艳了。她动作轻柔地撩着男子的衣服，虽然那褴褛的物事好像早不能被叫做衣服了。他大抵从碎石上滚过，身上的破布仅能比蔽体罢了。

她看了看手中的剪子，叹了口气。若衣服只是破才走运，也不知这人先前是遭了什么罪，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沾着衣服，肉连着布。她心疼地伸手轻轻碰了碰，童声软糯糯的好像甜糍粑。

：一定很疼。

她用爷爷的酒冲了冲银白的剪子，屏起呼吸，小心翼翼地揭开那些黏着肉的破布，然后消毒止血。每撩起一小片，她都伸手握握对方的大手，像是安慰对方又像是给自己鼓劲。待她撕开对方上半身的最后一块布料，不由得长呼一口气。

她累得坐在草地上，不经意间抬了抬头，突然撞进一对黝黑的、一眨不眨的眸子。她不由得缩了缩肩膀，剪子差点掉到地上，他是什么时候醒的？

：... ...疼、疼么？要不要喝点水？

听到男子的道谢她只是摇摇头，尚还在苦恼怎的之前不曾听到对方消散在风中的一句回映。正当她歪着头思考，男子突然撑着草地坐起来，借着月光，他身上的伤疤似乎更清晰可怖了些。她顿时心有怜意，男子身上的伤疤有新有旧，仿佛能让人窥见他沧桑的过往。

她不自觉想伸手触碰那些老旧伤疤形成的痕迹，男子却沉默地接过了她手中的剪子。她有些怔住，眼睛乌溜溜的，就像林间的小鹿看见了受伤的人。男子绝口未提喝水的事，声音却像沙漠里将渴死的旅人，嵌在眉骨下的眸子异常深邃，夹着血丝的眼睛似乎正上下打量她。

她怯生生地看着男子，抿了抿两瓣朱红的嘴，小脸上飘着一层薄薄的红晕。先前为驱赶对方身上的寒气，将他拖得离篝火近了些，现在看来却是有点烤人了。她心里毛毛的，被一个陌生的男子盯着瞧，这当真是头一糟。有些奇怪，却不难受。

男子的右手握住了她尚未来得及收回的小手，下意识缩了缩。小姑娘圆润白皙的指尖像是葱段，戳到了男子的掌心。她不明就里，耳尖却有些泛红，好像突然想起了街上那些来看过病的年轻姑娘们。男子的声音又响了，如同砂纸摩擦木头似的粗糙。她嘟了嘟嘴喃喃两句，用另一只手拿出了药箱里的水壶。

：大哥哥怎不说渴了，喝了水才什么伤都好得快。

等男子乖乖接过水壶，她才笑眯眯地看着男子。

：大哥哥，我是忍冬，乔忍冬的忍冬。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的手不着痕迹地松开了，她抿唇笑了笑，将柔软的发丝别去耳后，温柔的眉眼低垂着。她看见男子大口喝水，不由得轻笑出声，是那种南边孩童特有的软糯笑声。男子提着水壶坐着，精壮的胸膛映着火光，硬朗的脸庞有些看不出表情。

：忍冬可是一味好药。

她低头揪黑暗中的青草，静静地等男子回答他的名讳。半晌，男子的沉吟终于传来。她微微抬头想去看男子的脸，却瞥见了男子的眸光。男子有些怔愣地望着火焰，眸光中却像有刀光剑影，还有某种她不曾见过的情感，如同爷爷常挂在嘴边的江湖。爷爷一直想要她出去看看。

：之衡，之衡哥哥。

男子比她回神得快，已经挣扎着要战起，于是她赶忙伸手去搀他。待男子站稳，她收回手站在他身旁，这才发现男子其实生着一副十分高大的身躯，凭她的身量不过仅到男子的胸膛了。

：不止忍冬一人的，爷爷去拾柴了。不过去得确有些久了，也该回了。

她垂了垂眼，正说着，却借着月光真瞧见一个熟悉的、伛偻了的身影走来。她笑得有些欢喜，直直朝老人的方向跑去，亲亲热热地接过老人手中的柴火。老人伸出粗糙的手揉揉她的脑袋，嘿嘿地笑了两声，一抬眼，却差点被自己绊到。

：咄！冬儿，这、这怎么有个男——是个病人？

笑容欢喜的小姑娘听到老人的话，忙伸出手挽上有些激动的老人，顺带将怀中的柴禾撂在脚边。然后她巧笑倩兮地半侧过身子，嘴角弯弯，乌溜溜的眼珠子里似乎裹着九天上星星的神采。

：他是之衡哥哥... ...咦？

她的眉眼还盛着来不及收回的笑意，却发现方才还立着的男子赫然消失了。小姑娘的嘴唇仍微微张着，似想不通，只是看着徒留下有人过碾压痕迹的草地。她的指尖互相触了触，仿佛还留有男子微凉的体温，可起先她从男子伤口上剥下的布片都消失了。

：爷爷，我，我不知道这... ...

她顿时有些慌乱，连忙偏头看向老人，拽着对方的小手攥得死紧。老人的神色有些微妙，更多的却是高深，经过岁月沉淀的眸子深邃得像莫测的湖海。然后老人突然笑了，伸手覆上平日精心打理的白须，轻轻唤了声小姑娘的名字。

：冬儿。

老人用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脸侧，指腹的老茧轻轻刮着小姑娘新雪似的皮肤。时候早已晚了，她不自觉皱了皱鼻子，困意渐渐袭来。老人把小姑娘揽入干瘦的怀里，席地而坐。她乖巧地缩成小小的一团待在爷爷怀里，任老人用蒲扇似的大手一下一下的拍着她的背。只不过闭上了眼，却又恍惚听见了爷爷苍老的声音——

：那位之衡哥哥，不是常人，你且把他、把今夜之事当作一场梦吧。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