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枝镇

——承平元年·冬——

【她颇有些头疼的扶着额角，食指轻按。她在人世学会酸甜苦辣，学会任人刀俎，也学会厚积薄发，却在今儿头一遭叫人学会了什么叫做头疼。她本是料想到江小流是个顽劣的脾性，可这一路上...若当真是顽劣倒也好说，可偏偏这小子还有着与生自来的风流脾性，侠骨柔肠。】


【一入燕北地界，便不如别地的安生。燕北之境常有人口贩卖，白日他们马车从那市上经过，一则车帘隔绝了里外两界，可这小少年却偏要掀开那帘子看，掀开帘子看也就罢了，正瞅着一个姑娘在街头明码标价的买卖。回想至此，她揉按着自己眉角的手微微一顿，抿了唇，抬眸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少年。】


......【她平素里对着这少年的伶牙俐齿，此时却全然消失了一般，轻叹一口气。她拍拍手招来了店家小二】罢了，先上菜吧。


【先是点了几道小菜，她侧耳便听窗外大雪纷飞，簌簌落下的声响。又将视线投与少年】燕北的烤羊腿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那边不作回应，恐怕还在想着白天的事情。她还是向店小二点了只烤羊腿，再怎么心中苦恼，也不能不吃饭。她常年在燕北，十岁之前与白狼活动便在燕北情花谷，入京后一年中至少半年也是在这个地方，而这两年更是混迹于此。可到底是与她毫不相干的人，就算她有再多的不解，也只是站在远处看看那些被当做货物买卖的女子哀声哭泣，或许被买走之后等待她们的又是一种不一样的生活。总归是不能悲过于此了。】


【燕北之地衔接宋辽两地，本就是战事将息之地，偶尔还有些戍守将士与辽军之争。也都是习以为常的事情了。更莫说燕北周遭的荒郊野岭，往来商贾偶尔经过，便会成为山贼口中一块肥肉。蛮夷之地，也大抵如此了。】


在燕北不比京城，你做事不可再像从前那般。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若真遇上什么，我保你不住。【她这么不咸不淡的说，一边拎起了桌上的茶壶斟上两杯茶水，燕北的东西都是粗糙的，酒却是一等一的好，可惜她不会饮酒，不然也能与江小流喝上两杯。】


“小娘皮，你那女相公家里是不是特别有钱？”


【他没来头的这么一问，她将茶水递过去的手也微微一顿，随后放下茶杯在他面前，两手收回搭在桌边。】燕北贺府也是一大家，算是富甲一方吧。


不过....【她眼神微微一暗，燕北做得都是跑刀尖的生意，与京中江府不同，爹爹手下都是干净的买卖，这燕北一带的生意，可都是沾血的了。】你问这做什么？

【其实江小流不说，她也知道这小流氓脑子里想的是什么。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她面上依旧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单手却支起了侧颊。这幅场景好生眼熟，那一日在京城的酒肆，她与江小流便像是这般模样。她这一年来在贺府之中算是看尽了人心险恶，无奈之中也算是帮了贺子卿谋划那些不可见人的事情。】


江小流，我不喝酒。【这已是她第二次拒绝了江小流递给她的一杯酒，她嗅着那酒香，便觉得刺鼻。她第一次拒绝，是因为她不饮酒。而她这一次拒绝....则是因为他不诚。】


江小流，我带你出京城，可不是让你给我惹麻烦的。你那些歪脑筋都给我收起来。【她这话说得轻飘飘地，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可是那垂下的眸中，却是盛满了冷意。若是江小流想些什么，想做些什么，她都可以尽力而为，可她不喜他腹中的花花肠子弯弯折折。】你不就是想把那两个姑娘买下来吗，你若想买，我带几个丫头回去也没什么。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这人口买卖的生意，是什么样的路子，你若是私自买下了她们，你能给她们什么？衣食冷暖你管得住吗？莫说要管几条人命，就是我今日将你一个人丢下了，你能无忧无虑全无后顾之忧的在燕北这吃人的地方好好活下去吗？


【这一段话不带一丝停歇，她眸色渐厉，更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森然。】你连你自己都管不了，你拿什么去管别人？你买下了她们，到最后也就是找个没人的地方把她们放了，那她们今后何去何从？是再被人贩子抓住拿去卖呢，还是自己去街上卖身求个容身之所？


【她将那放在自己面前的酒重重的摆在了少年的面前。洒出些许。那店小二正巧端着菜品上来，看着桌上气氛似乎不对，撂下盘子就走。她这才缓和了几分颜色】你若喝得下这酒，你自个儿一个人喝吧

【她安静地听着江小流一番话，更默许他对她大声的呵斥。他或许是没有在意的，她生下来就被爹娘遗弃在荒漠之中，从小到大她都将自己当做是一只狼而非一个人，与她谈论人性未免有些白费气力。】


首先，你想救人，可以。我刚才也说了，你若直接向我开口，免去那些花花肠子，我带回去几个姑娘也无可厚非。贺家人并不会说什么。【待他将一席话说完，她连眼皮都懒得掀起去看他。会叫的狗不咬人，这句话虽说是难听了些，可这世间的人心污垢便是如此了。吃亏的永远的像是江小流这种只凭满腔热血却无实际的人，而那些坐收渔翁之利的人，往往是手上不沾丝毫血腥的。】


第二，我没有爹娘，你与我说这些，没有用。我不是人，我从不以人为己类。


第三，你要想一个人去买下那些姑娘，你拿什么去？呵，去那些富贵人家偷些钱财？仗义疏财？【她冷笑一声，端起茶杯含下一口，微凉的液体滚入喉中，她言语间多了几分温润】


你每次去行那偷盗之事，倒霉的却是那些看家护院的人，他们只不过为人卖命，为了你的仗义为了你心中的正义，或许他们会被罚去一个月的工钱，或许会被主人拖下去打断一条腿。江小流，他们也是爹生娘养的，他们背后也有自己的家要支撑，或许没有那一个月的工钱，他一家子都会一个月没得饭吃；也可能折了那条腿，一个家都因为而垮掉。所以你还敢说你这是仗义吗？你心中的深明大义，都是建立在他们的痛苦之上的。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并非不懂你所说的那些，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她们被你买下来之后要何去何从，一个女人家要在这种地方活下来不是一件容易事，可他们被人买走去当个丫鬟，至少她们的生活有保障。


有些时候，尊严并没有什么用，只有活着你才有机会去选择你以后的路。


【说完这些，她笑了笑。她从未与一个人将话说过这么明白，这些都是人们活过来并且心知肚明的东西。这世上本就没有那么多的公平，而每个人在自己的路上把握自己的每一次机会才不算是惘然。她站起身，拢了拢身上的皮裘。这才抬起眼直视于少年。】至于你，光有嗓门是没用的，人呐，得有自知之明，在你不能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之前，就不要跟我大呼小叫的。


蕖方【她走近了窗边，守在店外的随从靠近，卷来一丝寒气。】去看看，若那几个姑娘还在，就买下来吧。带回贺府上去，子卿信里说了，账房还缺几个研墨收拾的丫鬟

【身后半晌无言，她未回身。她方才一瞬不禁失神，两年前她虽不会买下那些女子，却也不会将事事想得如此复杂。到底人心沟渠，讳莫如深，原在她不知不觉中，亦不能保持初心。她听见那方轻轻坐下，衣料婆娑的声音，微垂的眼眸微闪。当她年方十五的时候，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姑娘，只知道躲在爹爹身后，不知这世上万事难。】

【她一直也在想，或许将江小流带在身边一路向北，也许是改变这个少年的一个契机，又或许是将他以往的期盼打碎的一个开始。但这世上并无后悔二字。】

【听着那一句问，她才转身，斜倚在窗前，垂眸看着他眼中情绪。那其中有着太多。她有时也觉得人与动物并无多大区别，一样是弱肉强食，可抵不过人心复杂，七情六欲。】

比起街头那些，无事生非，毫无章法的人，你现在好上太多。【这一语淡淡，她目光转向街头，燕北一路，流浪四方的人随处可见，那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可到底孰强孰弱，却又分辨不清。这或许是安慰罢，她到底不忍。】可你不够好，你可以继续当一个如从前一般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也可以选择一些更好的东西。

【她缓步漫踱到那桌前，双臂撑住桌面，微微倾身。】江小流，你跟我离开京城，可是我逼迫你的？【她目光灼灼，不容躲闪】这也是你自己的选择，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