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山

====开====

建元四年 冬

【赤色蟒纹面具下，一双逼仄的寒眸泠泠扫过不远处的篁林。昆嵛咽喉之地，若以轻功冒进，即便不日登顶，只怕于此五脉会武之际多招至不便。遂罢作此念，只静候在黑龙洞中，以期有一二往来昆嵛弟子“名正言顺”的引上山】
【寒冬暖阳顺着嶙峋怪岩折入眸中，习惯了鬼域横生瘴气遍野的佛狱，一时间灼得双眸肿涩酸涨。略有不适的以手抵额，折身返入洞中】
【瑶柱石笱一滴滴打着载满涟漪的墨潭，潭水激越的声响兀自在岭巆洞中回荡。屈膝席在一方青石上，执手取下赤色蟒纹面具，佛狱“赤虺”随之没入泛着黑曜滢泽的墨潭中】
【不期洞外足踏积雪的喀嚓声愈现清晰，手缓缓顺着褶皱的蛇鳞抚上三角蛇头，若只一介山野莽夫，不过给黑龙洞多添一副枯骨。寒眸一凛，掐住滋滋吐着信子的蛇头狠狠往足踝上一掼】
啊——

【身子匍匐在地，不住的瑟瑟战栗。毒液顺着足踝伤口向小腿攀沿，本就不着血色的脸愈发惨白。饶是少于扬州酷训，也难抵肉体凡胎对蛇毒的对抗，一时疼过一时，更有服下怀中解药的一念。挣扎半晌，终于等到那扒着洞壁探头探脑的楞小子近前，才灭了此念】
【闷哼了一声。一手扒着地，一手死死抓住他襟袍下沾满雪泥的屐履。紧攒着眉心，足踝骨突突跳的生疼，喑哑半晌，喉间梗塞不得一字。鬓间乌发粘着洇湿的泥土，附在薄了一层虚汗的脸上，愈是蓬乱狼狈，愈掩去了惯是凌厉的眉眼】
【方舔过鲜血的毒蛇骇了半晌，遂引了畜生本性，愈发燃了斗志，挺直的上半身左右摆着，冲着近前楞小子不时吐着蛇信子】

【攒了浑身力道死死抓着他，丝毫不肯松手。眉眼扫见他欲起搏蛇之举，本以为是利刃出鞘一剑断蛇，不想竟是——酒壶和一包叉烧肉！】
【两眼一翻，酒囊饭袋！这愣小子莫不是想命毙于此】
【南诏十数载，终日与蛇相伴，尚悉训蛇之令。赶在他欠身置下酒囊的档口，轻吟几声，闻之不过喉中游丝般呻吟，欲待相搏的毒蛇辄然返身，蜿蜒滑入漆黑洞隧深处】
【抵着他的腿脚，一手撑地缓缓支着身子，一手顺着雪打的襟袍一路攀上，死命抓住他的手，喘着沉闷的粗气颤颤的吐出】
毒……蛇毒！

你。。是女的吧
【委实不知该喜该怒，稍作吐呐，扬颌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薄起一丝哂笑】
怎的？女的就该死吗？
【就着他蹲下的身子靠上去，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死死扣着，掌间凸起的细小薄茧隔了手。不是个习武的便是个砍柴，最不济也是个杀猪的】
躲什么？快死的人了，还讲男女大防？量也不是什么正派子弟！

【身后的身子一挺，继而蹦豆子般在耳边接连蹦出一串血气方刚的词，不免颤声笑嗔】
少侠这般高洁出尘，义薄云天，敢问师从何门？
【泥泞的发丝擦过嘴边，方吐了几字便满口噙上泥土的咸腥，又是一阵痛感涌来】
嘶——你慢点！
【眼瞅着这蛇毒不消半日便可沿着气血弥漫全身，上不了昆嵛事小，一条腿废在这呆子手里可是不值】
呆子！你那三脚猫功夫究竟懂不懂岐黄之术，阴阳五行？
还不快封了腿下穴道，若误了时辰，毒液蔓延全身，本姑娘可就当了你的鬼婆娘，到了阴间也不忘拿你索命！

【待他俯身驱毒之际，染满污泞的脸上霎时仄起一道凌寒，直直刺向他的背脊】
【眼前这个愣小子，殊不知他一口一口吸去的蛇毒，本可在凌绡裙中的丹药中解去，一口一口救下的赤虺，本应为多少武林正派仇杀。整日游走在噬血为生，舔血为命的佛狱第七天，见惯了杀人如麻的教众弟子，见惯了血洗青石的幽冥场面，在生与死红与黑的万载寒潭中归命往生。冷漠的看着人死去，犹如惨绝的花颓在寒峭中，扬起瑟瑟的血一般红的花絮，徐徐涂满整个世界，却从不知“救人”二字该如何描摹】
【看着一口一口被他吸去的蛇毒在地上慢慢洇成一滩黑水，兹兹蚀着冰凝泥土。一股一股的暖流涌入眸底。眉宇微微渗出细汗，透过迷乱的发丝，顺着侧颜细细打量他那眉眼中化不开的和煦天真】
慢点慢点，你紧赶着去黄泉成亲不成？
【也不知他是不是昆嵛派弟子，只得一再试探，稍稍挪了挪腿，开始胡白着起先编排好的故事】
其实你若不救我，任我自生自灭也活不出月盈之日。我娘死前说昆嵛遍植奇珍异草，那帮牛鼻子又个个悬壶济世有通天的本事，总有一味药能祛了我体内的寒毒。这一趟，便是慕名而来。我若命丧此地，你便把我的枯骨埋在昆嵛山吧，告慰我娘在天之灵。
【说的声色喑哑，可眸底干涩，半丝泪痕也无，几近粉饰掩不去音质冰冷的原色，雾中楼佛狱历练种种，阴寒嗜血沾满戾气，却始终没有教会如何委屈如何伤悲如何泪流】

【本就熏以南诏湿毒，又尝捕些蝎子蜘蛛蜈蚣老鼠蜥蜴的喂药以研练蛊毒，加上佛狱种在身上每月一缓的剧毒，任是哪个高僧仙道请脉通络也该判个剧毒缠身。而百毒在体内又循了乾坤坎离，蹈了震巽艮兑，生克乘侮相生相克，至此无虞】
【看着他因驱毒皱起的眉峰，喘息舒开的眉眼，抚膺而挺起的胸膛，咳嗽而微酡的双颊。唇红齿白，粉雕玉琢，这样精致的五官以为只可远观于摩崖壁画，不想近前竟真有这般精纯至善之人】
不要担心，我带你上山治病
【终于可以上昆嵛山了！掀唇漾满笑意，不知翘起的唇角可有暖暖的弧度。以为会温温一句可蕴满濡软之色，然方一出口，便知错了，声音融入寒潭的冰水浑是让自己都涩然】
我脚崴了……怕是去不了了

【夜不归宿……那就暗意月上之际即可上山，略一垂眸，眸随指腹在足踝处不断揉搓，敛去隐隐浮起的那丝光华】
【扬颐，眄过那包足足两人份量的叉烧肉，想是以他这般仁侠豁达，应是蓄满了同门情谊，又岂能夺人之美】
【执手接过酒壶，辛辣炽烈的烧酒灼过喉咙烧起一脉火线。比之脚旁那寒冰彻骨的续命潭水，暖实实的包裹了身子。本是惨白的脸上也渐起了一层绯暖，拿袖子揩过嘴角残酒，回给他】
听口音是扬州人氏？这北地凛寒，再迟了只怕你身子更抗不住
【眸前笼了一层轻薄的纱，茫茫然落眸于他面颊上。自幼便遣送扬州研习中原文化，扬州比之东瀛比之南诏更甚亲厚。而少时记忆中残存的唯一一脉余温，便是夹岸琼花。每入寒冬北地，泠然看着赤红鲜血涂染一地莹白，拂过额前掌间沾染的雪花，总也能想起少时指尖的那朵琼花】

【那几个铜板涩住了眸。出手阔绰的人才能买动第七天办事，或为财，或为仇，拿钱买命的勾当干多了，将钱财也看的极轻。人命皆贱如草芥，遑论金玉宝器。不过手起刀落，同是一抔黄土，同作枯骨掩埋。而他是不同的，他有牵挂，有珍视，有希望。他将那几个铜板视若珍宝，极缓极轻的从白帛中取出，又极缓极轻的好生收藏。似是那几个铜板能给他俊朗的面容画上一笔煦暖的笑容。亦是有那么一瞬，竟想趁夜潜入高阀，把那金灿灿银晃晃的元宝掠来，只给他】
青风！
【二字低低在齿间呢喃流连。赭赤蟒纹面具下杀伐的罗刹是赤虺，而眼前无遮无掩毕露天际的则是伊藤——】
月颜！
【终是隔了层，眸底划过一丝黯然，似在悼念故土的伤离】
少时家严家慈相继见背，便从舅父去了南诏，对扬州本也没什么印象。只记得那会儿的腔调，细细软软的——
【只记得那会在扬州，犯了错，挺直了背脊跪在廊院青石板上，鞭子不断抽打着稚小的身子。背脊深深浅浅落满了交错的笞痕，残破到失了原色的裙裾再是遮不住血肉模糊的身子。听得高墙外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唱腔，只知道只要调子还在，就能等到次日晨起的露珠】
【触手覆上那本是不染纤尘的白帛，嫣红的血迹不周正的湮开，原也是个噬血的。眉心摺起一川，别开。手却似在试探缠绕的可否紧实，而一遍一遍的抚着纹理】
【低着头，过了片顷才吐出】
走吧！

【面具戴得久了，掬水扑面都恍惚着水中陌离的影子，一句虚承，倒也欢然】
【约莫轻功也不消个把时辰就上山了，可要负重登山不知要多耗费多少时辰。瞧着这呆子只怕要赶上宵禁的笞令了】
那你可走稳了，我可是很沉的！
【身子偎着扑雪的襟袍慢慢挪上去，攀着他的臂搭在肩上，紧紧环住脖颈。随着一路颠簸，双脚悠哒哒的一荡一荡】
【彻寒的空气冰凝了万物，掩去身上那股沾满血腥的死亡戾气，只有洇湿清新的泥土味，和着他疏离暖实的气息，徐徐萦在鼻息间】
【模糊的视野愈发游离飘渺，不再血光漫天，不再凄厉惨叫，不再尸殍遍野，不再忌惮偷袭戮命，不再如坠深潭那般不断往下坠啊坠】
【只余下低低沉沉轻轻浅浅的喘息，载着深深浓浓的倦意，弥在昆嵛挂霜的雾凇间】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