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楼——玄机阁势力范围

承平元年  八月

[月淡云疏，庭阶岑寂，浮雪楼一改白昼人声喧空。夜风轻荡拂起帘旌，顾明鸾手端漆盘缓步入室。灯影暖黄，鲁思明正手持紫毫伏身案前凝眉静思。烛光下他长眉入鬓，双目如星，顾明鸾在门口驻足细瞧了片刻，待风撩过廊下铁马惹来叮铃一声后，才匆匆敛下目光，举步近前]

[将盘中参汤搁在案上，转身又往窗前把窗扇合拢。衔笑绕回案旁，低眉睇他手中书简]

先生在看什么？

[一室阗然，隔窗牗尤可闻风掠茂枝簌簌声响。案上青花海纹香炉中溢出丝缕苏合清香，暖香烟翠起纤纤，烛映金钿面含春。顾明鸾别转目光，将参汤递到鲁思明手旁，敛黛凝眸时正值他搁置笔墨，四目相对。一时缄默不语，她的用情之深，从不需寄托于言语]

[灯头烛花一跳，顾明鸾闻言旋即垂下眼帘]

夙兴夜寐，恐先生疲乏，特此熬了参汤送来。

[二人身影曳于水磨青砖地面状似相依相偎，眸之所及不由脸面上一红，心如火烧。慢慢直起腰身，思绪渺渺，启唇时话音已落]

依先生所见，当今江湖新秀之中谁人可执牛耳？

［他言中所提二人皆系玄机阁，顾明鸾深知鲁思明脾性，纵为师徒数载却从不在恩师面前多说玄机之事。这一回鲁思明问的直截，倒真让顾明鸾怔住了。眉梢不抬，颔首低声答道］

妇人之见，恐辱先生清听，又怎敢班门弄斧？

［自离扬州，已有足足一载不曾见他，这是迄今为止最长一次分别。此刻抬睫觑他，眷恋至极，眸光竟不愿再从他脸上离开半分］

今日不谈江湖事可好？我有一样东西送给先生。

［奉上一枚朱漆小盒，盒中放着一块玉佩，赤金之中嵌有白玉，通体莹透无瑕，玉上精雕细刻鸾凤和鸣。金坚玉贵，这便是顾明鸾祈盼的金玉良缘]

[偌大江湖最难得一知己，而鲁思明正是这世间最懂顾明鸾之人。情窦初开倾心于他，那时已然知晓二人中间的鸿沟不止年岁这一道，可到底情关难度，往昔爱慕至今化作情根深种。他口里的“大好年华”此刻不啻于钻心利刃]

[百感交集，不知如何同他剖白，一时之间竟无语凝噎。默然许久，再开口时语气如常平缓，却是不容置疑]

高宗与天后、玄宗与贵妃哪个不是流芳后世？明鸾自知浅陋，不能较于前者，亦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愿日后能伴先生左右，为先生掌灯研墨足矣。

[她惯是随遇而安，从不多置言辞的人。唯独这件事上难抑心潮，诸语暂歇，轻喟一声，多半自哂。转身移至香炉前，揭开炉盖向内添了一勺苏合香]

哎、只恨未能与君生同时。

[灯影隐绰中，清泪盘旋眼眶]

[天生羸弱病疾缠身，若非蒙他照拂又怎会有命存活至今。手腕被他握着，他掌心的那股温热透过肌肤渗入血脉，缓缓流淌于四肢百骸。抬头迎上他的目光，眸波相触间可感他眼中丝缕怜惜，这就够了。顾明鸾从没妄想过能与他携手比肩，仅是一个眼神就能让先前波澜起伏的心潮归于平静]

[腕上一凉，眸光追着他去了窗边。听他轻声道出无尽愁楚，指尖微微收紧，眼泪难抑夺眶而出。这看似豪气干云的江湖，实则风波暗涌，而他和她就如惊涛骇浪里的两尾鱼，随波逐流，从来身不由己]

[泪意稍止，折身至他身畔，见他愁容不展，抬指抚上眉心，微哽道]

若真有那一日，妾身亦不会独活。

[这辈子生时如不能结同室之好，死后与他做同棺之灰，未曾不遂所愿]

承平二年  夏

[承平二年的夏过得极为漫长，一场接续一场的暴雨洗礼着荆州，绵亘无尽，似要将这座城的污秽全部涤荡除净。江湖暗潮此消彼长，隔着雨帘仿佛也能听到冷刃相接时振聋发聩的声响，顾明鸾起身点燃一支线香，移步到佛龛前阖眸跪拜，默念往生咒]

[或有人以为她是为杀伐中死去的人超度，然而只有顾明鸾自己清楚，这一切都是为了阿珩，她那个素昧谋面便被红尘湮灭的可怜孩子]

[窗外雨势瓢泼，分毫未有停歇迹象。顾明鸾走到窗前，透过一线缝隙看着雨中的朱阁重楼。须臾，厢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回头见到鲁思明迈步走来，衣袂袖角还沾着湿气。为他褪去外袍，又拾绢帕擦净鬓角水痕，这才从温酒壶中斟了一杯酒呈上]

雨天湿气重，吃杯酒暖暖身子。

［一截手腕纳入宽掌，顾明鸾低眉，唇弧略微扬了扬。细密风雨声阻不了“委屈”二字入耳，待听罢，昔日旧事如哽在嗓中的黄连，苦涩味直要将人泪水逼出。笑滞在嘴角，片刻后才又弯下眸，脸上浮着一层淡笑，抬头望着他］

这些年都过来了，不碍事。

［裴氏风光无限如今已做陈年往事，北冥渊继任玄机阁主顺应天命，旁人去争抢是忤逆天道，凭白再搭上性命就是造下罪业。顾明鸾笃信因果，既种下恶因就需用恶果偿还。也曾动过劝说鲁思明归隐的心思，可话在喉头打了几个转，最后还是咽下］

酒快凉了。

［天色暝晦不清，湿气顺着虚掩的窗缝窜入厢房。腕子从宽掌中滑下，将酒杯送到鲁思明手里，折身回到窗前。屋檐下铁马叮咚乱响，顾明鸾站在窗前听得出神，一阵凉风裹携雨丝掀开窗扇，身上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探身将窗关严］

[他自身后走来，展臂缓缓揽住顾明鸾腰际，浑身骤然一暖，再听那声轻唤，不消说自知他顾念什么。心中戚戚，螓首略偏，侧颊相贴。掌心覆在他手背上慢慢摩挲，阖上眸依稀能嗅到他嘴角残余的青梅酒香，所谓交颈相依，耳鬓厮磨应是这般模样罢，喃喃低声回唤了句]

官人。

[“我们再要个孩子吧。”此话不提还好，当下提起眼角发酸，泪珠夺眶坠下。张口欲言却觉喉间干涩，犹如火烧，拔高了声调，扯开距离，转过身来与他凝视]

我们不会再有孩子了，官人还不明白么？这一切都是因果报应啊

[阿珩没了，那可怜的孩子去偿还父母的业报。可他还那么小，连这世上的一草一木都不曾见过就悄悄的走了，心里应是存着怨恨的吧。惨然笑开，不住摇头道]

我夜里常会听到阿珩叫娘亲，他问我为什么不要他了。

[说到这里，惊慌起来，环抱双膝蹲在地上，整个人发起抖]

留不住，我真的留不住他。

[小产之后，顾明鸾陷入混沌，茫昧中总能听到婴孩的声音，或哭或笑。她时睡时醒，难分昼夜，后来便连梦境和现实都辨不得了。她时常在想若能一朝坠溺梦中未尝不好，梦里尚可还能听上一两句喃喃乳音，总比过睁开眼面对一室空寂，想起孩子凄惨死去的好]

[鲁思明将她扶起，扬袖环于腰际。顾明鸾脚下不稳，跌入其怀中，耳畔是他关切体贴还有一遍遍自责。那话无异于将顾明鸾的幻想扯破，每字每句都在提醒着孩子的死亡，如同利芒将心刺穿。伏在鲁思明肩头，脑海里那天的情景像走马灯闪过——小腹刺痛、侍婢惊呼，神思澄明后，听到稳婆的那句：小相公夭了]

[手捶打着鲁思明的背，埋在他颈间呜咽]

[他承下她拳上的力，她所有的怨和恨，却不置一语。饮泣中，顾明鸾恍然，她与那刺穿她心房的利芒有何区分，她不也正用自己的任性将鲁思明伤得体无完肤么？眼波稍驻，朦胧里他眸光定定，泣泪缓消，旋即要将眸光别开，不妨他覆上双唇]

[小臂推拒下意识欲将人隔开，他唇齿纠缠，灼热情欲几乎将人湮没。这场欢爱本应与昔时无异，可阿珩枉死便如梦魇，挥之不去。凝视近在咫尺的眉眼，这张脸上的嬉笑愠骂顾明鸾全都见过，也在过去的十多个年头里牵动着顾明鸾的喜怒哀乐。时至今日，她依旧痴痴恋慕着]

[她种下这样的因，日后必定要尝到恶果。既然这样，就一起相拥坠入阿鼻]

[腰间一凉，缓缓仰躺在合欢被上，静默无言任他所为。他粗重的呼吸敲震耳膜，眼睫微抬，看着身躯上下起伏，口中几不可闻溢出一声低吟。立时双颊涨红，紧抿住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