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泉山

———建元八年·夏———

[黑暗侵吞神智，远处似有人声入耳，细听又似人在身侧低声耳语。天地万物依旧混沌四合，手指轻轻使力，指甲刮蹭在坚硬岩石上的触感带来一阵战栗。]

[我在哪里？眼皮重若千斤，徒然地睁了睁眼，似乎有了些光亮。脑海中一幕幕画面飞速闪过，那些刀光剑影的斗争在眼前重温，一片又一片的血色充斥周遭，有亲人的血，有仇人的血，还有陌生人的……]

[眨了下眼睛，入目的光亮晃得人眼睛发痛，只呈现给大脑一阵眩晕。努力伸手捂住双目，一点点适应了光明，再睁开眼，发现自己似在一处洞穴，张口发声，却被自己锯木头般的沙哑声音先吓了一跳，紧接着败于喉咙的干涩，便是一点声响也发不出了。]

[清水入喉，顿觉舒爽，连着又痛饮几大口，这才渐渐恢复力气，虽说浑身上下除了酸痛便是麻木，撑着地也算能半坐起身。]

这一路……多谢兄弟了。

[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寥寥数字又如何能够答谢，勉强坐直身子，双手抱拳施礼。又将自己名姓一一告知，心中已打定主意，若日后此人有所差遣，自己必粉身碎骨以报。]

[听到那人说起背后异相，不由也暗自皱眉，自己出生至今二十三年，还从未发现这幅图案，更不必说其中内容。脑中灵光一闪，或许自己父母知晓此事？转眼又尽化悲愤，父母早已遭难，那行凶之人……那行凶之人定是辽人无疑。]

[昏迷初醒，脑中还不甚灵光，此番一阵劳动，累心累神。内力在奇经八脉中奔涌，胸口猛然一痛，死死咬住嘴唇，依然挡不住鲜血呕出，连带着左膝剧痛也重新显现。]

[身世之谜还在其次，自己若就此成了废人，十几年苦修付之东流，连父母深仇也无法得报，叫人如何甘心！一把抹去嘴角血迹，重重一拳砸在岩石之上，也不知此时心中是悲痛多些还是愤慨多些，咬着牙几乎一字一顿道]

我的伤……

[落下病根……眸光一暗，然而此等结局当初便知晓，也不算太过出乎意料。转眼听人出言安慰，勉强笑笑算作应答。总归是伤了身体，便是一时恢复如初又如何，日后进境总要受损。]

[总算自前些年开封府一番遭遇后，自己早非当初刚入江湖一身锐气的杜之衡，摇摇头不去想这伤心事，转而询问起那副图案。既是契丹文字，有了母亲教导，自己当看得懂，说不定能发现一二。]

我背上那副图，兄弟可临下了？在下对契丹文字倒是略有了解。

[自觉语气有些失礼，片刻补上了后半句。转念一想，当初打斗时他既能一口叫出那辽人杀手的名姓，又怎么会不通辽文？而那杀手也识得他，两人似乎还有过节。念及此，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抬头迟疑道]

你也是辽人？

[“姑且”二字透着悲凉入耳，借火光仔细看去，只见那人面含风霜，眉宇凝愁，明明是正当壮年，却说不出的困顿落魄。再想到自己连日累遭变故，不由也是一声惨笑，默默注视着荧荧火光，暗自压抑咳嗽呕血之意。]

我也不知。

[听人谈起背后图案，知其是有意错过话头，微一颔首，敛眉笑笑，也没再问下去，反而回了人对自己身世的询问。]

若是半月之前，我定会告诉你我是宋人，然而现下……我是当真不知。

[身世之谜错综复杂，自小只当父母都是中原侠客，退隐来这边陲小镇，只是寻常退隐侠客又哪来的这么多辽人追杀？心念一动，忽的直起身子“嘶”了一声，念起母亲生前容貌，高鼻梁高颧骨，细长脸尖下颔，可不正是辽人相貌。自己一家三人皆是杜姓，细细想来，莫不是母亲嫁入中原后随的夫姓？]

[心神俱震，再度呕血扑倒。悠悠苍天，何薄于我？何薄于我！双手撑地缓缓起身，神智一点点重回己身。想起从狼山起，一路遭人围追堵截，他们所谋怕便是背后的图案，如今自己平白牵连无辜，叫人如何安心？沉吟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道]

承蒙兄弟一路照顾，你我不过萍水相逢，又何必……何必……

往后如何，在下已有定夺，只是此去千难万险，不敢再劳烦兄弟，不如你我就此别过。至于救命之恩，来日之衡必报。

[趋利避害自古如此，人世嬉游十数载，多遇酒肉之交，却少良朋知己。今日终遇此等刎颈之交，当浮一大白！双手紧握人手，一时哽咽不知言何。]

[半晌心情终于平复，微阖双目又陷沉思。背上图案牵扯甚广已然确定，却不知究竟为何？这些年中原动荡，辽人在外虎视，若要起兵，所图不过兵马钱粮，无论哪样，若叫自己寻到，必定为中原再添一助力。]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忽然念起自己身世，而今世殊时异，大辽却也算自己半个家乡，取舍如何又当另当别论。默叹一声，船到桥头自然直，现下还是尽快理清图案内容，保两人平安躲过追杀。]

兄……说来还不知如何称呼兄弟，失礼失礼。

此处只能保一时无忧，总非长远之策。之衡思索再三，背上图纹乃是重中之重，还请兄弟将其拓印下来，也好再做安排。

———建元八年·夏———

[将养数日，外伤已好大半，左腿膝骨也咬牙硬接回远处，动作间虽偶遇疼痛，撑着双拐也可在山洞内外行走一二，只有这内伤甚是麻烦，稍有急躁便要呕血不休。]

田兄！

[左手执拓片，右手一根纤细树枝在沙地上滑动。漏壶渐尽，晨曦微露，些许晨光映出地上一副简陋地图。一晚挑灯夜战，终于明晓，所谓图案，不过是密语写就的燕地地形图。]

[落地轻缓，气息悠长，正是习武之人修习内功所致。听得脚步声渐近，并未抬头，树枝一点左上群山，道]

田兄，五泉山在此。

[光秃树枝滑过半边地图，一点中央广袤区域。]

辽人所谋在此，幽州。

[略做停顿，双眸紧紧盯住对面之人，收回树枝轻点掌心，粗糙触感让人寻得些许安慰。左手倏然收紧，攥住一截细枝，其上纹路深深刻进掌中。吸了口气，缓缓道]

如果所料不错，这是副藏宝图。

养伤，寻宝，报仇。

[言简意赅，六字蔽之。抬头见人已在忙活，不动声色只默默注视人背影，待得片刻，才再次看向地图，双手胸前环抱。]

宝物应当在幽州飞狐峪。

[自己并非生性多疑之辈，而今却迫于形势，生生成了心思缜密胸怀城府之人。幽州地势多变，单单一个飞狐峪也是奇峰比势，幽谷深邃，峪内迷雾弥漫，神幻复杂。若无地图，纵是知晓地名，寻宝也无从下手。]

[默记路线，阖目静思，偌大一副燕地地图如画卷在脑海中展开。嶙峋怪石，奇险峭崖，晦暗深穴，一山一水一石均历历在目。抬脚抹去沙地上图画，暗自思索。见财忘义总是江湖常态，成大事者又当不拘小节。手指摩挲着随身利器，面色不定。]

[正自天人交战，忽见了身旁地上铺平的野兔毒蛇，又忆起胡杨林生死相依，几日来朝夕相处，头脑一明，猛然醒转。有些骇然地松开右手，张口声音还有些起伏不定。]

田兄，可愿与之衡……义结金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