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桥夜市

正于案前临书院借来的法门寺碑帖摹本，觉窗纸一爿微明，再明，不多时，那闪烁便汇作光曜霄汉，仿如荧惑现世，接踵而来喧声震响，端的是九鼎悬，地龙出，桌上桂羹的热气都被冲得歪斜起来。
柏倌示我以目，得了允准，忙推开窗户，扭回头，兴高采烈：“公子，是州桥方向，想是中秋夜市开了，恁般热闹，书院的其他公子们定然免不得趋步为观，你可有兴致走一遭？”
不夜盛景，我非不向往，但此番爆响声势之大，比之前些日子的盂兰盆开市，有过之而无不及，恐又来人杂肇衅之虞，届时我脱身不便，倒还要赘烦他人，便是不美了。并肩柏倌遥望半晌，终究按捺不住胸中跃跃：“罢了，我们远远看一眼就好，休要掺杂其中，听爹说这次禁军招募了京中巡社护市，料不会有大乱子。”

州桥如虹，飞跨漳津，京城各渠暇流自暗道涌入，数条绳纹陶管口冲桥底河面，此刻这粼粼波光潋滟人眼，实凭了这活水之功。桥畔人群集聚之处，平台起地庹余，覆红布，四角高木耸峙，旌带扬空，两对芙蕖香油灯垂光如炬，照得整条坊街纤毫毕现，一片琉璃光彩，更让人清清楚楚一览其下诸戏。戏有龙鱼撬珠、金狮滚地、百鸟朝凤、巫神驱傩，凡此种种，交互穿插却又各固地界；忽雷弦动，笙管咿呀，辅以铙钹短击，雷鼓点睛，伎工藏身笼甲之下，足踏鼓节而动，偶尔露头长吐焰火，嚇得人群轰然后退，俄而又鼓噪叫好。
立在街口门坊下眺望，看到惊叹处，我也不由轻呼出声，柏倌打出府就没落个闲，先自皮具摊估一铃眼獠牙的傩面，又顺手包罗邻铺几支栩栩如生的面人，末了眉飞色舞向我献宝，不刻注意被远处火光勾走，立即把面人胡乱塞与我，伸长脖颈，拼命鼓掌。
我抿袖失笑，于喧哗中四顾，欲搜寻书院同年踪迹，不防猛传来一波爆响，振聋发聩，身旁石鼓扑簌簌落下一层粉砾，我忙错步避开，回首向州桥方向，隐觉不妙。

不多久，预感得证，骚乱并起。一怀抱小儿的妇人为首，黑压压肘足纷杳而至，我眼疾手快紧扣坊柱，仍被波及，仆倒在地，乱中小儿身上掉下一物，妇人全然不睬，只顾奔逃。我下意识拣起那物，原是压胜币一枚，断续听到柏倌惊慌的呼声，却是几步之遥，爱莫能助。

这压胜币，孩提时娘亦为我束制一枚，雉羽作经、艾绒作纬，爹亲书镂刻字样，正面曰“忧巽不辱”，反面曰“百年安平”，复托季舅远赴法门寺求护国高僧持节，请得苏合香盂供养，至今还贴身夹放于衿带之中。不可辨此法是否真蕴胜力，然爹娘笃信之功，定不少附。
只叹我预感灵验，此次有幸脱身，也逃不脱二位严慈之责了。
柏倌逆流而上，被人群冲得寸步难行，只急得大喊大叫，我正要撑地而起，避居石鼓之后，肩膀忽然被人按住，那人不置一字，伸手就来扯我外衫，行为之钝鲁，令我惊异万分。
我回头看去，却是相熟之人，工部司员外郎陈大人之子，书院武院的陈钤。我与陈钤素无私交，此时他却无半分疏礼，堂皇之至，手不假释，我愕然捉他手腕：
“陈同年，你这是……”

“一众庶人统统躲开！巡社代京西指挥戍卫护市，助府台捉拿肇祸贼人！”
我的话被一声大喝打断，目视陈钤身后，一名皂衣大汉荤素不识，持棒扫来，千钧一发间不及多想，我憋足气力就势一推：
“小心！”

@陈钤

推他全因好意，我料他习武之身，惯会挪移闪避，全然未料他生生硬扛，那棍棒光漆锃亮，我曾见大理寺新制的青冈木廷杖，与之肖似七八分，粗看便知厉害，加于骨肉的“嗵”声闷响，近在咫尺，听得人心魂俱震。
前一刻还跽坐于地的我不知受哪处意念趋使，霍然肘支石鼓，歪歪斜斜地站立起来。
若说一击为无心之失，这第二击雷霆万钧，却做不得伪。我虽不谙武科深浅，也感到此着落实，轻则废一条臂膊，重则有性命之尤。坊门扼守去往北城门道路，此人口称护市，却趁群氓奔溃之际痛下杀手，实在动机难明。
奈何我处变无力，挽救不能。
电光火石间，铿锵金鸣，斜刺里一支长戟架起，灯昏烟横，我未及看清情势，施以援手的人已将那大汉逼出丈许开外，二人缠斗于牌楼楹门之下，渐渐去得远了。

紧随其后，身着禁军服饰、戈矛森然的队伍攘开人群，柏倌这才得以跌跌撞撞靠到我身边，声音都沾染了哭腔：
“公……公子，你没事吧……”
我勉强对他绽出个笑影，表示无妨。就在同时，被陈钤拉扯得松散的腰封里掉出一样东西，在地面滴溜溜翻滚一圈，黄铜圆孔倒映远处焰影，泛出幽幽然冷光。我顾不得去拣，看一眼那名丫髻薄衫均湿、哭得梨花带泪的少女，褪下外衣披到她肩上，艰难地俯身去看她怀中的陈钤：
“他……怎么样？还能走吗？”

@陈钤 @陈柠

此情此景，我只能辟这立心立命之责了。恍然四顾，不久前煌煌盛景不复，只余壁颓墙圮、惨颜悲声，间或还隐有刀兵相斗。关乎方才所见所闻，兼父亲提及将校与民社间因回易缴欠而致的血案，恐再耽搁一刻，事端所向越加叵测。
禁军已按指挥驻地分营，营再分什伍，穿行于人群中安置伤残，我持鱼符向什长表明身份，什长即刻吩咐兵士护送我们四人前去北城门。兵士背负陈钤疾步开走，我、柏倌与陈小妹一左一右随行，城门下伤员集聚，亦夹杂有书院同年，惊魂未定，相对唏嘘。
我看着临时征召的医正给陈钤止血包扎，柏倌在一旁大惊小叫：“公子，你也受伤了！”
掌肘与膝头的伤，应是在摔倒时候擦蹭所致，陈小妹犹在我对面抹泪，我给柏倌一个眼色，比起她兄长，我这些伤可堪一提？
文武二院笈义有别，敦延相异，我记忆中鲜有陈钤多少痕迹。依陈小妹模样，显然在夜市遭逢落水，他方才扯我衣服，九成是要趁火打劫借花献妹，理不容夺，情有可原。我叹一口气，究极他重伤至此，有我一份干系，待他醒转，若对此怀恨在心，我诚心向他谢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