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桥夜市

【中秋夜自然不能闲着，早听闻州桥夜市今晚热闹非凡，更有外来杂耍班子游街，早十日便心痒难耐。挨到当夜，匆匆带着妹妹前去。】

【今夜张灯结彩，人人新衣。领着她夹在人群中，几乎是被裹挟着前进。街边水道逆流，浮灯盏盏，长夜里漆黑的河面飘荡着点点星火，橘光温暖祥和。】

你说咱们是先放灯还是先看花呀？

【回头才发现她早就不知所踪，身后的年轻女子红了脸扭头轻啐了一声，身子却近了几分，后背隐约感觉得到两个浑圆轮廓。略有些尴尬地飞快扫视一圈，也没见她身影，便不再白费力。她的泼辣性子，满京皆知，倒不怕她受委屈。除非遇到齐卫均。】

【何况出门前便约好一同放灯，届时在上游等她便是。】

【恰逢远处天空炸起一朵金花，巨大声响在头顶回荡，人群也爆发出同样的笑闹欢呼——烟火大会开始了。】

【河边不乏年轻士子借机放声高诵，期待借此博得女子青睐，结下一段良缘。只是热闹地段士子扎堆，一个比一个声高音大，有两个明显气息孱弱的，连颈上青筋也爆出，脸色涨红，却还是争不过身边同年。】

【前方即至上游州桥尽头，男女老少皆在此处手捧河灯，默许心愿顺流放出。本摸了银子，打算先把灯买上，一边看花，一边等她。余光瞥见不远处围了一群人，便凑近观瞧。】

【是群古怪打扮的流浪艺人。共有七人，脸上带着青面獠牙的木头面具，只有眼睛露出，身披黑色大氅，六人手举火把在场边游走，一人立于中央高台之上，持锤静立。伴随着下游又一朵巨大金花的绽放，当中一人开始奋力击鼓，鼓声如雷鸣震动，竟丝毫不弱于烟花爆响。伴随鼓声激荡，场边六人开始舞蹈。他们的动作铿锵有力，步步踩点，六身黑色大氅随着舞蹈猎猎作响，火把在黑暗中仿佛缭绕在他们周围的莹虫，划出道道青烟轨迹。】

【随着表演继续，周围的人越来越多。边看节目边留意小雪身影，夜市只一条主道，只要她来我立刻能看到。】

【异域风情的鼓声伴随一连串远方烟火戛然而止，六人高举手中火把向天静立不动。正疑惑时，高台上的鼓手从怀中掏出火折，点燃手中鼓槌，原来那也是一只火把，随后他在众人不解的神情中仰天高呼：“天亡鬼宋！”】

【下一刻，他将火把猛地捅穿鼓面，巨大的火光以他为圆心瞬间爆发。裹挟炽灼气息的热浪如巨龙撞黄钟从正面砸击过来，体内所有气息随这一下全部被挤出体外，整个人弓如干虾倒飞出去，仿佛过了一生之久，落入河中。】

【冰冷水流涌来，冲散了热感，也冲散了所有动静。天地间寂寂无声，湍流中亦感受不到上下西东，人如浮萍在震荡的黑暗里翻滚，一生如走马灯般轮番滑过，最终定格在小雪的脸。】

【她笑着看我，说：“哥哥。”】

【剧烈的求生欲推动身体浮上水面，尽管看不到听不到，但冬日冷冽的空气入喉，终归教我清醒几分。不知被谁拽住了衣领，粗暴地扯上岸，然后狂按我的胸腹，吞的几口水连着今夜晚膳都被挤出来了。这时视听才逐渐回归身体，对周遭的感官也从嗡鸣着的一片漆黑变为一张关切的老脸，是个捕快衣着的人。】

【他冲我大吼了好几次，才从剧烈地眩晕中听出他说的是：“你怎么样？”】

【有气无力的想拨开他，没撼动，便自己费劲地拧身，这时才觉浑身剧痛，也不清楚是哪里受伤。双手撑地，勉强从趴姿改跪，又按着老捕快肩膀站起来。惊觉自己已经从上游被冲回一段距离，空气里弥漫着血与火的味道，到处是哭声与喊叫。】

【必须找到她。】

【走失时在中游，爆炸时她未到上游。我们约定在上游放灯，她知我先到，定去找我。】

【不理会老捕快的阻拦，逆着人群一路上行。毫不在意周围逃命者看疯子一样的眼光，轻轻呢喃。】

等我，一定找到你。

【路不远，却走得极费力。】

【强烈的眩晕让我只能扶着栏杆慢慢前行，越往上游走，人越少。待走到上游州桥尽头，入目只有一片焦土。】

【十来个巡捕身影的人正在整理现场，看样子伤员已经被捞起，尸体也被拖了出来。眯着眼寻找了一圈，径直走向一个背影。】

张老头，所有伤员和尸体都集中在那了是吗？

【他转回头，费了大力气才认出我，一脸惶恐：“诶呦，公子，您怎么也在这啊？”】

我要去辨认一下，你和我一起过去。

【他还想阻拦，但被我用眼神堵了回去。老头子陪我过去，与旁边当差的巡捕苦着脸知会了两句，便不再有人打扰我。辨认过程出奇的快，只是全程都揪着一颗心，直到结束才长呼出一口气。】

【没有她。】

【随即扶着焦黑的廊柱干呕不止，呕到仿佛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才稍稍好一些。看着地上那些残肢断骸，嗅着风里的烧焦肉香，有种死里逃生的虚脱感。如果不是因为我站在外圈，也许此时会是地上一员。】

【一路过来，已经看到有护卫军疏散人群，故而路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她不在这里，很大可能就已经被带往下游。】

张老头。

【再次唤过老巡捕，按着他肩膀，在他不明就里的眼神中说道。】

蹲下，背我去下游。

【老头子又是一副苦瓜脸：“公子，出了这么大的事，衙门里的巡捕都来了，这我要是走了，不好交代啊……”】

【不说话，冷冷盯着他。许是这次上头着实下了死命令，他虽然眼神躲闪，却始终不动。】

【最后一点耐心也失去，一把拽过他衣领，咬牙切齿。】

我妹妹现在不知所踪，我必须马上去下游确认她是否在。假如她出一点差错，你、你的上官、你上官的上官，就都等着掉脑袋吧。尤其是你，我会教你看着全家老少在你面前一个一个被砍头，最后才轮到你。

【这老头子其实与我私交不错，几次在京畿犯事都有他帮着打点。但眼下顾不了那么多了，撕破脸也得教他背我去。】

【我一刻也等不起。】

【应是我最后的话戳中了他软肋，也彻底丢了不多的一点情分。老头子面无表情地蹲下，背起我，沉默地往下游走去。】

【一路无语，我也无心顾忌老头子所思，只睁大眼睛扫视街边的每个角落，生怕在哪里见到她身影。】

【好在没有。】

【街上无人，自然走得快，两炷香功夫便到了下游。这里汇集了大量惶恐的百姓，外围则有护卫军镇守。张老头想背着我直接进去，被一个校尉拦下，盘问身份。】

【说是盘问，下边却搓着手指，分明想榨些油水。】

【心中烦躁，抬手就要给他一耳光。却听有人唤我，扭头见到是江二。这家伙仍是一副臭脸，冷言道小雪与他一起。无心与校尉纠缠，掏出银子丢到他怀里，跳下老头子的后背跟着江二离开。被领着穿过一条偏巷，兄妹终于重逢。】

【她正与小漓牵着手说话，看起来并不狼狈，显然未受骚乱波及。】

【一把拨开身前的江澜清，把妹妹搂进怀里，如释重负。】

对不起……哥哥把你丢了。

【摸着她的头发，轻轻说。】

以后不会了。

【放开她向江澜清和那位顾捕快深鞠一躬。】

尉迟家欠你们一个人情，尉迟峰再欠你们一个人情。

【语毕泛起一阵无力感，跌坐在地，靠着墙，冲她笑笑。】

哥没事，脱力而已。

【昏昏沉沉想睡，又不愿，朦胧间记起那伙艺人的表演，鼓声节拍带着一股熟悉的外域风情，又好像刻意掩饰，只在最后一段才凸显出来。琢磨半晌，脱口而出。】

是狼子，那伙人是狼子。

【注意到小漓眼中询问，无奈地摇摇头。】

是猜测。当时我在现场，那伙人假扮外乡艺人，伴舞的鼓声虽有刻意掩饰，但结尾处兴许是行将动手，不再畏缩。那段旋律常人不知，我听到过，是关外辽国的战鼓。

【自小痴迷边关战事，尤以大宋强敌辽国最多。那段鼓是父亲的一位旧部在家做客时学给我听的，他说这是种马上鼓，鼓声音节变化可以传令，用于小队骑兵的战阵指挥。】

【夜市听到的一段，和他为我演示的一样，是辽国狼骑的冲锋鼓。】

【想起在上游看到的惨状，揉了揉眉心。】

我运气好，站在外圈围观，被炸到水中，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