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子塚

承平四年 秋

[深秋的夜晚，无星也无月，浓重的夜色宛若一块黑玉，横亘在荒山原野上，天与地混混沌沌融成一线，无边的黑暗从四周倾轧过来，隐隐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手上举着火折子小心前行，斗篷尾端不时刮擦过路旁横生蔓出的衰草，上头凝结的露水簌簌抖落，草间偶然传来一两声秋蛩寒鸣，随即湮灭在呼啸不休的秋风中]
[往九子塚去的路上沿道布着数十块嶙峋怪石，浓稠黑暗里仿佛伺机蛰伏的恶兽，轮廓阴森怖人。依随在韩风身后，不时往那处投去一眼，林间倏忽传来的一丝风吹草动都带的心尖一阵微颤，掌心不禁握紧了腰间皮革制的剑套]
[越过山坡，但见九座坟塚静静罗布于群山环绕中，有如星宿之列，两人一前一后走近，坟冢前左右各悬火把，夜风拂过，涌动如水，身处其中仿佛置身幽冥长川，呼吸逐渐趋于凝滞。和他在正中那座坟冢前驻足停下，火把燃烧发出毕剥声响，转首看向他，定然道]
如此出名的陵墓，其内想必设置了许多机关陷阱。
[修眉蹙出一道淡淡细痕，目光扫视了一眼门上涂饰的朱砂，稍顿，继而面色凝重道]
一会儿我们都要当心，不要走散了。

[常言道“玄门好进，玄道夺命”，这样的陵墓为防盗贼，通常都会在墓门后埋设机弩、飞刀等机关，一旦有人贸然闯入又躲闪不及，尽将毙命于第一道口。纤指抚过石门粗粝的表面，其上篆刻的铭文是奇怪的形状，亦早被数年的风雪流沙模糊痕迹，不辨文义，蹙眉凝神思忖了片刻，抬眸道]

谁也不知道墓门后是什么，即便我们找到机关打开了门，怕也只是徒添两道亡魂。

[两涡明眸在暗夜里亮的惊人，想起他方才说的话，不知怎的忽然生出几分犹豫，随即又掐灭了。人都到了门口，岂有打道回府的道理，螓首往四周流顾找寻，坚壁清野，荒山中黑黢黢的鬼影摇晃，看清了才知是树影，被夜风吹肆着哗哗如水，抿唇沉凝片刻，道]

听说那些墓主人造墓之时，为藏风纳气，都会在离墓不远处留有一个虚位，我们只要找到此墓的虚位，就能进去了。

[说着从腰间抖落出一个罗盘，擎于掌心，低头瞧了一眼上面密密麻麻的刻线与磁针，双靥悄然浮上两抹红晕，所幸夜色下看不分明。清嗽了一声，抬眸看向他，故作镇定的声音透出一点心虚]

我借的，不会看。

[随着虚位破开，一股霉旧气息汹涌扑面，微微别脸避过那股异味，待适应了方弯腰将火折子欺近，火光氤氲照亮狭小洞口，隐约可见墓室下石砌的甬道。约莫估量了尺寸距离，先自在腰上缠了一圈绳索，一壁同他说道]

我身量比你娇小些，先下去探探路，若无事我便扯三下绳索，到时你再下来。

[不等他反应便先伸足入了洞口，蹭滑的泥土沙沙落下，也随着身动流入幽暗墓道中。关阖千年的古墓，就像一块静滞凝固的寒冰，我的到来无疑为它敲击出了第一道裂痕，无论是眼前一望无尽的黑暗，还是身周欺骨透肌的寒凉，无一不在沉默地昭彰着它的敌意。墓道两旁皆未点灯，手中的火把成了唯一的光源，将石道四壁微弱照亮，斑驳剥落的墙壁上似是涂绘了壁画，火光渐进逐退昏黯，双目微睐细凝，大略可辨认出红日荒漠，人兽相搏等图景，再远些似乎还彩绘有祭坛牛骨诸多物事，悉索回到洞口透风处，朝上牵扯三下绳索，待他稳稳落定身畔，吐息道]

你看，这里头大有乾坤呢。

[火光细弱跃动，映照出壁上彩绘粗浅的轮廓。墓道前方有阴风阵阵拂来，擦过鼻尖，只看得清眼前的一小段路，路的尽头凝着一片漆黑，仿佛怪物张开血盆大口，正等待着猎物自己送上，吞噬入腹，寸骨不留。猛然深吸了一口气，定然凝视着远处那不可预知的危机，在他看不到的身侧，素拳攥得紧紧，须臾从唇间逸出四字]

你害怕么？

[他身上犹然散着夜露幽凉的气息，袍衫上亦沾附着水痕泥垢，提醒着我们是如何跋山涉水，越陌度阡来到这里。不过因我一时兴起]

[墓道逼仄，两人几近并肩时欺得极近，手中的火光晃摇似水波，漫然打落在他侧影上，这时才恍惚意识到，我从未这样近的瞧过他的脸，连肌上细小的绒毛都纤毫可见。他无疑是英俊的，鼻骨秀挺，鬓角如裁，看人时目光里总有一种可称为少年气的东西，分明清稚，而又沉深，那半带玩笑的一语，平素听过不过付之一笑，此时却堪堪似一柄雪刃，猝然将某种尖利按进心里，让人心颤得浑身麻木。冥冥中似有个声音从杳渺天际传来，微微弱弱，在耳畔幽浮明灭，流光慢些过吧，慢些过吧，就让时光永远凝驻在此刻，让他再伴我久一些……]

[朦胧中突然摄住这个念头，心上就像被人狠厉挥了一鞭，惊诧过后只余下深深兢惧，心底的慌乱如新枝抽条，肆无忌惮的蔓延扩张。是怎么了？如同荒景里遇着了丰年，永夜里突然闪现光焰，不知从何时起，再也不是孑然一人面对那枪戟剑影，而是习惯了总有他依随在身旁，我清楚的知道这样的习惯与贪慕多么危险，若我从未感受过温暖，或许能安然度过黑暗。我与他总归是要分道扬镳的，到那时，谁又能帮我化解那绵绵无尽的怅惘，捱过空寂无人的长夜？]

[一痕波光自眼中倏然划过，旋即如淡烟薄云般，杳无余迹，声籁俱息的时刻，心底的情绪浮浮沉沉，终于再度归于平静。别过脸，目光仿若断了线的纸鹞，怔愣愣落在眼前虚浮里，甬道中起伏涌动的浓稠黑暗好像也淌进了心里，一点点将残存的妄念蚕食]

走吧。

[先他一步走在最前，沉默着没有回应他的话，长长的石道里回响着足音，一前一后，融作一团的影子终究分作两抹。身后他的气息迫近，鲜明地环绕在身周，像永远甩不掉的黯然失落。有意将步履加快，穿隙微风鼓荡起两袖，在触到尽头石门的那一刻，背对着他，一个念头逐渐恒定——]

[待出了这墓，就是我们作别之时]

[竭力压下胸腔里的那股失意，伏在石门上缓慢摸索，石壁触手滑腻，隔墙隐约似闻水声潺动。紧锁的眉头纾解开，窸窸窣窣寻到凹槽下的机关，想也未想便伸手扳动，墓门应声而启，乍然洞射的光线刺痛双目，几乎是下意识地扭身避目，紧闭的眼眶酸涩，泪意被生生逼出]

[双目紧闭，面前只覆着一片茫茫雪光，周遭皆辨看不清了，只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急促迭沓的脚步声，随即便被拉拽入一个怀抱中，足尖离地，衣袖翻飞，空气里的浮尘流旋过裙尾眼睫，轻轻擦过鼻尖，待到一切声息歇止，才反应过来是被护在了一圈臂弯中，脸颊实实贴住一方温热胸膛，鼻间充盈着他的气息，既陌生又熟悉。呼吸骤然一滞，清眸随即睁开，只见泫然雾光中，他的侧脸被模糊了些许轮廓，神色中却显露出鲜见的坚毅凝重]

[直至他将紧箍在腰间的掌松开，神思犹自迷恍，未从适才的行止里缓过神来。但闻他关切一语，怔然对上那道焦急目光，心下蓦地一暖。恍然摇了摇首，伸手拭去眼角泪珠，朝他展颜浅笑道]

没有，是我刚才太鲁莽，门开时一下被强光刺了目。

[垂眉吸了吸鼻子，又看向他，这时他又恢复成平素那样，局促慌张，手脚都不知如何摆放，与醉月客栈屋顶上的那个愣小子重叠，我却觉得心化成了一滩春水，柔软的不可思议，一股难以言喻的奇怪情绪欺上心头，像温柔的蛊毒，把一切都融化]

你知不知道，如果适才你被里面的机关暗器中伤，你可能会中毒，可能会死。

[我生在西夏，以武立国的地方，养父身为铁骑悍将，血液里流淌的都是兵刃锈气，刀剑寒光，属于女儿家的那些温软绵甜，早在最初窜出一点苗头时便被劈斩殆尽。从小到大，记忆里最深刻的便是和将士们一道身披甲胄，手执弯弓，纵马驰骋在野兽奔逐的密林山间，人与马用铁链钩索绞连着，虽死不堕，我以为剥去那层柔弱怯懦，我早已被坚硬铁衣牢牢浇筑，没想到有一天会全然溃散在一个怀抱，一声问询中]

不值得。

[常年执刀剑，掌心指腹都被磨出一层厚茧，不如其他女子那般纤柔娇嫩，此刻被他握着，心里不是不羞惭的，五指犹犹豫豫，半蜷曲在他温热掌心，下意识要抽回，却又恐怕他误会，动作便顿在了原处，由他手掌紧紧贴覆。石壁上倒映出的两对人影偎依凭望，浑然融成一体，好像生来就在一起一样]

[尚自跌堕在一阵迷障中，被那一句“心悦”击的昏昏蒙蒙，仿佛寂夜中骤然得见一树阗然花开，惊悸过后，绵绵密密的欣愉渐渐涌现，一波又一波，流淌成川泽汪洋。适才的彷徨失意顿然消散无踪，心变成池面聚散的浮萍，在沉默中婉转开合，生平第一次流露出小女儿的娇羞情态，低首踟蹰，面红透腮，自己也觉得荒谬至极，天涯苦旅，二十载倏忽飘零过，我无惧生死，不惮饥寒，这时怎么却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静了半晌，感受到他胸腔中一颗心跳动如擂鼓，两扇眉睫乍一掀动，缓缓抬首凝睇，眼底隐有波光流转]

你说的可当真？

[唇角衔着一缕笑，螓首半歪，眼中熠熠光采有如星雾暧暧。人世几多秋凉，这条路上荆棘密布，四顾茫然，蒙幸得他眷顾，我又何惧陪他风雨颠沛，死生相随]

如若当真，往后你可就是我的了。

[正是两情欢融时，恰被一群闯进的村夫搅扰，两人相偎的姿势都还来不及变移，手仍旧拽在他手里贴住胸膛，众目睽睽之下，先窘迫的反而不是探墓被逮个正着这件事了]

[幸而向来精于掩饰，美目流波，灼然望向直言要去报官的那位，反问的一脸坦然]

你见过这样盗墓的吗？

[这叫谈情说爱]

[信口胡诌是生来天赋，且最乐于看旁人因我几句半真半假的引导，露出狐疑不定的神色，顺势金蝉脱壳，深藏功与名。古语经义里说的廉耻之心是什么，我是外国人，不知道]

我与我相公今夜本想出来看星星，路过这墓冢时发现里面隐透微光，心觉蹊跷才顺着洞口进来的，来时人影空空，只有扇洞开的墓门。

我看各位壮士守墓不易，只怕那盗墓贼早已携带赃物逃之夭夭，诸位还是先去墓中盘点物什，清算有什么丢失的为好。

我方才说了那么多，你问的是哪一句？

[双眸眯的似猫眼，泛着温软狡黠的光，月光皎皎下视来，眼角眉梢都堆聚着款款柔情，对于他那一问的答案，悉皆写进此刻脉脉的目光中]

[白绢单衣如流水倾泻，堆叠在足踝边，一弯孤月半倚深秋，于云翳边缘漏下绺绺素辉，照亮面前他明亮又焦灼的眼。一股难以言喻的况味渐缓欺上心头，所有温柔爱念都因时蠢动起来，浑浑噩噩过了二十载，今次始知，两情相悦，原是这样令人缠绵心醉的欢喜]

[眉目舒展开，晚风吹的鬓发微旋，片刻，眼中闪烁的光焰渐趋凝定，梨花靥上戏谑浅笑不再，檀口皓齿间吐露出的轻辞，一字一句，说的定且慢]

我自幼养在军营，养父对我虽有抚育之恩，实则并没有多少亲缘牵系，后来我孤身一人奔赴中原，自以为已将颠沛，困苦，杀剐，轻辱种种历遍，江湖漂泊，逐萍聚散，人世间无事可求，直到遇见了你，我才发现原来我也是有执念的。

[倾身附近，与他之间只相隔一个吐息的距离，衣上幽香暧昧纠缠在中间。伸指轻轻抚过他的剑眉，目光迷濛似水，如同着了梦魇]

我没有旁的女子那样曲曲柔柔的心思，只知道情深则切，恨极则终，既然爱上，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无论清浅河汉，深阔隰泮，抑或腥风狼烟，浮屠十万，只要你仍在，什么都无法阻挡我爱]

[就势埋进他的怀抱里，侧脸贴住胸膛，脊背起初是直挺的，带着点生涩，但当他的体温没入肌骨，仿佛潮水将我汹涌裹抱，僵硬姿态渐渐融化瓦解，最终化为一滩弱水，只觉哪怕此刻山塌地陷，洪流倒灌，有他一方坚臂相护，便无所畏惧了]

我相信你。

[语气轻柔的近乎呢喃，夜幕上缀了几点星子，浓墨中闪烁黯淡微光，寒蝉切切响彻在荒草丛间，此起彼伏地将我们环拥在中央，南风温柔撩拨起长发，我与他的交缠到一处，伸手一壁去捋那几根发丝，一壁吃吃笑道]

可久了你就会发现，我既不贤良，也不通庖厨，还是个酒鬼。

[颀颈微仰，朱唇含笑]

那你还会喜欢我么？

[柔声喁喁，点滴字句拨弄心弦，徐然描绘出一盏温馨画面，画里有缭绕的烟火气，有俗世里平凡却可贵的希求，无一不教人心生憧憬，过往无所依傍的孤零，空寂无人的长夜，终于都结束了……]

[从他怀中直起身来，姣好面靥在月光下半幽半明，皓臂半搂住他腰间，憋着笑说道]

勉强受用。

[两颊梨涡浅浅，眸中漾动轻灵]

还需历练。

[两心既悦，未来还会有无数个日夜等待我们去磋磨，去兑付今夜诺言，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如何安抚住洞下那群气急败坏的守墓人]

[如此诓骗老实人委实不厚道，凝神听了听底下叱骂声，修眉折出一道细痕。若是再不补救，只怕明日什么鸳鸯大盗之类的坏名声就要流传在这片村落里了，心中仍是忍不住想发笑，眼尾笑纹漾开，晶莹着一双眸同他道]

快救他们上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