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子塚

承平八年 中秋

[夜幕低垂，天地如幔。银月挑破半里烟尘，墨浓穹顶似巨漩吞没九霄银河中万千点星辰，唯石泉潺潺流行山涧。前行之处杂草丛生，碑林落拓，嶙峋怪石仿佛鬼怪爪牙。]

[离教三月为追查那件东西，本意江南富庶物华天宝，多有流失之嫌，不想几番打探方知还是复归了昆嵛。]

[一入冀州即踩上两名少年弟子，过了这荒郊野坟即可至昆嵛后山，为免打草惊蛇，待暮色四合时放缓脚程。昆嵛乃中原武林第一正宗名门，要登门入室将那东西盗走并不容易。旁的尚须从长计议，今夜却少不得在此将就一晚。]

[深入林中多时，只能隐约辨别其势如星宿排布，虚实相错，其九冢参差罗列。玄机八卦之术非我所长，手提竹杖拨开蔓草，抬头扫眼满月，已是夜近三更。再行片刻至一墓室前，本为魍魉，不言冒犯，支手就去推那石门。]

[传闻此乃尧舜时期九子坟茔，墓穴恢弘非寻常可比，那洞门方启一线登时有阴风自内灌出，森凉的冷气绕向耳后，精神为之兢振。眼前一时大暗，却是石门左右高悬火把在这瞬扑灭，瞳眸微微凛动，问向身后]

厉鬼归穴，尊驾也好心相送一程么。

[寂夜微风，夏暑还未尽消，稀薄蝉鸣为荒山平添萧索。一轮明月分照两端，半是山外熙熙攘攘的市井热闹，半是坟野凄凄恻恻的孤魂野魄。]

[石门厚重，竹杖借力不过推开半尺余，墓穴内即阴气弥漫升腾，天地笼统而迷茫的，蓦然一声寒鸦啼响混沌，四物仿如隔膜着稠涩的影翳。隐身晦暗并不回转，只听来者踩过荒草发出些窸窣响动，旋即稳在一丈开外。轻风借力送来，清明话语余着幢幢灯火的人世温暖，更不曾错失语气中的戒备之意。]

[好一个皎皎明月，却不是黄泉厉鬼有福欣赏的。]

[举止稍顿间多留了心，来者身份未明但必非泛泛，否则此时此夜竟真在这坟野有个巧遇不成。若是寻常侠客路过倒不畏惧他多管闲事，我担心的却是撞上对头。]

[向前再近一步便是九冢中最大一间墓室，我固然不惧阴森黑暗，但不知其中机关几何不敢冒撞，况来人倘若轻车熟路，教我受困于密室之中便更是麻烦。如此，唇弯稍启，几息间悄然卸去周身杀意，妙音铃坠于白练两端，连着衣摆摇曳轻打一晃，泠泠好似垂簪撩鬓]

有心做人，可惜神佛不依。

[声余欸乃，柔而不矫，低诉似清夜微雨不遮碧华明月，不偏不倚叩着人心肠。掌心暗自运力将妙音铃催动，三分功力加到七成，待转身之际，睫绻黛烟，风鬟雾鬓，两眸不瞬将那人影照入]

尊驾，可渡我？

[天清地浊阴云压迫，凚冽森冷自墓穴渗骨逼来，风转瞬息将裙衣几近没入夜去，鬼自暗生。榛榛莽莽是寂，松声鸦泠是寒，发曼丝柳，掌握卺鸩。铃音非九天曲，潸潸三河引魂，向冥府且诱且戮。]

[自来我出手七分张扬三分谨慎，杀伐辅翊，霍心乱魂。妙音铃下冤灵百数，不过因世间从无清心寡欲之人。嗔痴怨念，酒色财气，提丝引线将欲念迁入瓮中，待貘噬残梦便入死途。]

[可，眼前之人并不寻常。]

[铃音牵他腑窝孔窍本意由我掌断，他这声突喝豁然截止，手心反似受了一弹微微麻痹。眼梢沉流，指腹让那精琢铃壁烙出薄薄纹路，果真是昆嵛的。却不过转回之际依旧面寰烟雨，堪堪站定朝向，方将眸中人影细量。荒山乱野间似一柱清乾，朗比日月，妖邪不破。但凭方才刹那失神，他有过往。]

[银瓶乍破倾泻月华，启笑嗤嗤，杳如银铃，恍不解人世]

甚么神火神水。

[此间丈余之隔非远非近，恰览男子长身玉立，似松拔群石，他目光迫视自携著浑然正气，欲近身不易。方才破功之能显见修为极湛，一时不敢揣测他属昆嵛何位。]

[既知不敌，更不可让他知我为盗物而来，索性将计就计，只作寻人修炼邪功的惑人妖女。即行娉步，眼波流转，款声如吟，睫羽不覆抵视其眼瞳]

佛云世间有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

[声声叩叩，莲台明照，袅余钟磬，生生为人，便都得受诸般苦楚。妙音铃转催嗡嗡低响，腕悬银丝，月色下正泛熠熠粼光，翻手弹出端头银钩缠搭其襟下衣带。捻作抻扯，以进为退]

尊驾既不肯渡我，怎的还不放我走？

[世间本无圆满顺遂，譬如骨肉声色，譬如月盈月缺。]

[身移影动，幢幢叠叠，声蜉冥幽，潺潺澈澈。阴司鬼府亦有塑佛高坐，百尺端方，未允喜悲，其面背转极乐，下视苦海滔滔，裟婆晦涩，血池万万獠牙饿鬼惘吟嗔哦，与诸天神佛同诵人世苦厄。]

[我自狱佛眼口脱胎，莲步影幻，主宰摧灭。怨憎恨、爱别离、求不得。齿关咬吐字字如咒，张弛拿捏，谓之超度。]

[少倾果见男子眼中浮现一抹殷红秽色，而我如百转千形噩谶杀他眼中，令避无可避。纵清风皓月皎皎独行，往昔尚未可追，我便是你午夜梦魇，要你心中阴暗滋生，参天袭地。]

[他突来一掌携劈山破云之势，仰腰卸肩极快闪避，衣袖带劲风堪堪刮过胛骨，发缕张扬，画皮见骨。眼眯一线阴鸷，怒极反桀]

我本不请自来，敢劳称客

[退步之际掌中运劲，左手把控银丝一端弯钩缠男子襟带，右掌疾催妙音铃，运作心法令声波震荡，轻如莺沥，旷如洪钟，转瞬自穹顶笼罩，神佛鬼怪无可逃脱。他之手法旨在将我擒住，摒除三分狂躁，其稳健凌厉仍是出我料想。]

[妖邪不惑却要强取，好个正人君子，还真想捉只艳鬼慢慢拷问不成]

尊驾此言莫不是艳羡那凡夫俗子有一晌春宵好梦

[近身辗转衣袂鼓动，几闪几退俱是他捉我退。昆嵛武功厉害之处师父未曾授我就已死去，今日我交手此人才算知晓她不冤。而他掌下似有千万重层出不穷变幻，或扣或拢，或劈或推，势如陨星，密比骤雨。内息滚若蛟龙翻海，裙袂仓促潋滟。那样东西未得手，不肯就折在山下。须想法子脱身。]

[彼时火光电闪右腕已由他掣住，妙音铃赫然顿住，霎时如云破日出令天地万物醒于混沌。他眼中杀意未尽消退，但已重显清明，伴他掌中着力，双足站定不躲，门户大开由可施为。忽的仰头侧首，靥辅承权暖袭生香地朝他脸颊吹一口气。]

[觉他下意识稍松手掌，却当即反手扣了他腕子引往肩头，打斗之际罗衫微敞，肩头小肌正合着细汗莹如玉碧。豁然就将那滚烫手掌贴来，男子身形几乎不可察觉一震，吐息如兰，短促狡黠道]

没有毒。

[再不等他反应，凉润肌骨抵那粝热宽掌一寸摩挲，须臾银鱼般滑脱，身子弹掠出丈许开外，落在石间。如梦醒晓更，山间仍旧松声寂寂。丝线扯动银钩，刺啦一声扯裂他衣衫布帛，回首指比檀唇，低低传声]

嘘——听，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