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仙镇（所有者：离昏）

【文兴三年，十九载过，自夹层灵山一役后，冰层诳覆，翻转来是众生殿前光洁的石台，梯阶次第，灯火虺唳，每逢月中十五，正堂亮着长明灯，第七天归，她自众人身后看见歹魁，妒意丛生。流沙碾转成年岁，刀柄亦被她磨出坳痕，然而血槽上满湾的犀光鼎沸，孽祚亦成滔。刀目未息，盯着她寻到这来。】

【中庭有月，竹节架起的塔楼却也有些柔缓。她立于楼外，身后满罩的树冠杂声不断，仿佛坠挂了前尘扑幔，竟显得这院落空旷一片，枯嘤遍地。窗木隔断了她的影子，光晕模糊，风喧不停。离昏。】

【佛狱刻了模子，如她一般，每一个人自其中来，也一样能将自个归还。她看见这座塔楼之前便不怀疑，即便离昏弃用双刀，遣了冥河到她面前来，然而她自地狱邀门，以生怠，缓久过，且得安宁在此处，可往事如同渊堑高叠，前尘百立，岂会不一一找上门。】

【她听见离昏唤她，推门而入，见屋内陈设如同寻常民居一般，有些错愕。明眸微动，目光所及皆是精练摆设，方才觉得此处锋利如她，眼前人仍是离昏。只是瓷碗中鸡汤与其颇不相称。半带着嘲意端起碗来尝了一口，眼目含笑。】

歹魁如今喝起汤来，竟这么寡淡。

【她服食龙甲丹的时日不及离昏久，然却贪功，有意将每月吞食解药的日子向后拖延，虽心腑受创，但能将其增进功力的效用延续到极致。因而这般年岁仍旧需要吃些重味的饭食，方能品出滋味。而此刻烟火温汤，她竟觉得时光迟缓，像是握在手心里的丝，来去无捉。】

若非亲眼所见，怕是我怎么都不肯信。

【在她面前坐定，半碗汤热气渐缓，抟着矮烟在碗沿上绕了片刻，便即消了。她将刀举到胸前，漆黑的鞘如勾镰又直三分，刀柄上的凹凿已变成她的掌纹。手心握上刀柄，抽刀出鞘，刀刃两相，一面认她白发犀目仍旧锵然，一面照出离昏明眸慊纳一派惜隐模样。她抬眸睇她，于是便笑了。】

离昏，你我缠斗半生，我何曾放过你呢？

【阖刀放于身侧，举壶斟茶。茶叶涡旋上浮，仰于茶汤之上不肯息，碧色散开后逐渐下沉，仅余二三尚游于峰顶，她是不吝争的，如今依然。可她竟变得念旧，想要去过一遭老头子当年过的生活。】

我本是辽族，生于辽境，兴于大理，如今三十几年过去，竟觉得宋境可栖。

圣姑与昆嵛人成婚，携佛狱旧部退回西域，第七天竟无一人追随。

你可是也要留在了大宋？

【她倏地倾身向前，美目看进离昏眼底，目光已非她当年看向她时那般执烈复杂，仅余了一分拧性与认真。】

我来找你，是求你告诉我，莫一刀的尸骨在何处。葬了他，我便寻一处野山归隐，不再涉足江湖。踞危而求，伺利而往，我已这样过了半生，如今想要换个法子过过。

【茶满人温，她仍旧踞坐在原地，瞧着离昏微收向后的眼神，凝睇了半晌才从怀中取出一个红漆的木盒，盒面上雕了只狻猊，龙目惊炯，盘旋在荒凕的高山。她走进第六天看到这盒子，便觉与那满堂佛面毫不相称。佛狱两谒，如明镜照出众生鬼相，一面是地狱原貌中人来人往，贪与戮都赤裸，如她本人；一面是第六天莲花佛座檀香点净，救下的人却不再有影子。她自第七天往第六天去，穿过门去，也仿佛穿过了那扇照人原相的镜子，无比笃定她当年没有这一层“佛面”，然而离昏有。】

【木盒向她递过去，目光平静。】

云出岫留下的东西，他刻的你。

连同这盒子，都是出自他手。

【离昏太过矛盾，与她又有不同，到如今隐迹在此，纵然是垒起高墙铁座，仍要转头去看天边日，照见往来。她曾依仗这光芒为生，且殄光自照，以至于看不见周遭一切，而她向地狱滑了一分，就欢庆一分，黑暗闭合后乍见其明，她自觉应当把这木刻还她。】

我曾想让它留在我手里，你就一辈子不知道云出岫心中牵挂的你，比权欲更重。

可我已经不恨你了，离昏，这么多年我早该明白，恨栽在你身上，我才活得更好些。

我把它还给你，办妥一切后，我在扬州大孤山等你。

【离昏的目光追着她手中物，明眸阐痛，即便过了这许多年，触过这盒子的指尖仍旧浸着些焚香的清寡味道。她从中已闻不出檀木的烧灼气息，剩下点兵铁洗过的腥凉，也不知是来自于她自身，或者，是第六天里包藏的虚伪，如同佛面的留白，愚人亦自讽。】

【然而离昏毕竟走上了第七天，也毕竟在这半边江湖里恣意横行了许多年，如今这般神情她瞧在眼里，告慰心中撇下了许多年的恩念，她自泠池里捞起来的不只是自个儿的过往，也是曾经在其中洗过千百回的双刀。往念复明，仿佛天光乍开，明镜湖中两道光影，在平静的湖水中变幻过千百回的偈面，杀戾，狂耽，绞葛，直到最后的痛陈其恨，骤然止息，成此刻闲话模样，风刀皆钝过，入水无声，她也曾在其中滋以为乐。】

【此时听见她道一同回去大理，她为之一顿，继而弯出柔和笑意，仿佛多年老友般。】

好。

【她起身送至老头子的最后一程，亦是将过往一切挣脱，此后由人常伴，仰高而止，并逍遥而去，且弃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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