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春

【山中万物空寂，身后水流匆匆走过石上，一点一滴来的快去的也快，既然用手握不紧，早早的放开来便是还水自由。把心意模糊过去便好，记得念锦说过活着就是苦的，苦乃得失在作祟。轻轻在心里叹下一口气，缓缓的松开并紧的五指。】

【和善的与眼前的女子相对，耳畔发有坠下，手便持它归整。听言与之一笑，背着泉水，踏着水声浅浅走过几步】拜师么【伫足在一棵百年松树之下，其虬枝苍劲盘山而卧，松针积年且厚，几绿几陈旧】这些年来闻昆崙名来拜师的人数众，最终留下的不过尔尔

【语顿，松针又有几叶落下，垂眸相看针叶枯荣】姑娘年岁轻轻，还是少未经事的年纪，有些时光莫因一时兴起而蹉跎过去。【声音平如水镜，约莫心中惦记着念锦的那份心意绵延，是以续问】可是遇见什么难事？

【端着白衣袖默然的立在一树苍翠之下，远处山黛浸在天顶不断下压的墨云间。今年春时的雨水来的比往年多，上一场雨水送来的湿意还未褪下，萦绕在周遭的水气渐渐浓来，山涧草木叶上结着露水剔透晶莹。】

【眼前的女子话极是少，弟子们的前尘往事并不关注，但凡所为，皆需恒心。袖下，在空无中与树落的针叶擦指过，抬起来，袖向着这苍松与她】

这一心很难，若有一心，姑娘，可否告诉老身，这树上到底有多少叶在老，又有多少叶初生。

【并非是刁难，故意只想听她怎作答。叶有多少，看人恒心。低着的眸抬起来，正见熟悉的他在泉水那面极快的走过。水滴终从天里坠下，淅淅沥沥的林间，在这交织的细雨里，他背影渐远，其实，并不想听他唤一声师姐。】

一叶成枯，落叶归根，原是这般道理。【音从淡，其意欣慰在心。人从实中看，心从意中来。】

【荣枯本是常事，唇畔露有一笑，再回眸看远远的地方，一眼便就这一眼。】

【天际的雨水聚集在云端，雨势蔓延，恰山上走下的弟子用心，送来了一面青竹伞，问过他们可遇到圣泉峰首座，他们自然答没曾看见。游师弟的步伐再快，只要他在眼前便不会漏掉有他的一寸光阴，习惯了，多年忘不掉的知觉。】

【撑起伞来，步子比往常慢，带着丫头跟着自己同回桃花峰。行行走走，雨水停歇，至在山峰入口，催动桃花障的阵法，花枝错综分离，清晰一道直通桃花峰上。归去，得知玉娇师妹身子欠佳，心中忧虑，先将她暂时交托弟子灵云，来日方长。】

===建元六年 冬末===

【皓雪临人间，桃花峰上枯坐一夜，凝望着远处的灯火，蹙着眉，空空的目里，凝固着泪光，一片冰棱花擦过眉间，仿似看见师妹还小的时候，那小手摸在双眼上，唤道，师姐莫要哭了。】

【最末的时刻，你宁愿要杨师弟陪在身侧，也不要师姐在身边。这一世，你眼睁睁见着爱人生死相隔，又放不下桃花峰的弟子们追随他去，终究你是如愿的，师弟他定是在轮回台处等着你。】

【师姐并不伤心，只是想师妹走的时候，伤口是不是很痛，还能如小时候那样哄你吃颗糖，便能忘记那疼呢。脑海里总是回旋着过往的片段，当年的当年，若不动情，若不执念，定也不会要师妹吃这么多苦。】

【人生的路，来的时候走的是路，去的时候，原路退回，苍天你可依我？雪水在指尖落下，眸中的泪折着经年的痛楚。走过桃花障，走过下山的路，经过的地方，浅浅的一层白茫茫，面色冰冷如这寒天。一双素净的白袖，在长风呼啸里隐约雪光中，漫漫的路，走过几十年，初心不改，天意弄人，不随愿，生死不能轻易，只这枷锁就是自己的心。】

【雪意至浓，望着昆嵛，只是看不清楚，孩子们都大了，有他们自己的选择。有些事，错过就是一辈子，还来不及弥补，便已经将这生走到尽头。若是一念执着，只道是身后白茫茫，都是一场空。】

【在酒肆门前伫足，摘下雪帽，望见弟子们，大战之后，他们余下的人安好而在，与弟子们点首。师妹，你看，弟子们都被你护住了，你可是安慰。眼中方是寒冷的天，遇见这屋中的热意，直教双目又模糊。】

【掩住心中所痛，走进去，还是寻那素常与堂内相比较为僻静的一角，然而却闻弟子有言，抬目看清楚，倒是一位年轻的后辈。与弟子道无妨共饮同屋是缘，与这后辈走近，容色除了眼底里那层破不开的悲伤，柔和与他，抬袖在身前，见风窗外的雪，声温和音依旧随素年之淡】

弟子们对我这位年长人分外谦让，外面雪那么大，既来之则安之，若不嫌与老人家同坐，便莫要见外。

【罢了，回眸，店家已经将数年里，存在他处的那坛桃花酿拿来。每年桃花盛开时候，都会出关留一些花来酿酒，师妹小的时候带着她一起制酒，待到与她隔绝在那一道墙间，每一年，这酒我二人依旧会酿。酿酒如人生，不同人酿出来是不同味道。这一坛是太初十二年时候存着的，师妹与我同采的桃花，想是能送到圣泉峰去，一搁置，近二十载，物是人非。】

【考虑这后生亦会谦让，与他再是一笑，要店家摆上两个杯盏，道】本是想与一人同饮，可她却再不能赴约。弟子们素日只是敬，也真不能一同来心平气和的对饮，而你，可愿？

【余愿并非再是年轻时候的遗憾，圣泉峰上师弟安好自在，那便是他的人生，而当年的不可说，到如今早化为一缕清风，日与夜已经与此情阔别。桃花酿陈了二十年，二十年间的错对，以后入了黄土，便灰飞烟灭。】

【师妹已在生死渡以外，远远的，跋山涉水，有生之年要我再也追不上。望着那风窗出神，但知后辈在对面坐下，转过面庞，向他抱拳之礼点首以答，凝视】年轻人要向哪里去？【且不会过问自哪里来，虽是情理之中，然而问来引人思乡思过去，何必扰神，不如直接问人前路，前路是心之所向。】

【袖压在旧案上，指端抬，接过后辈递过来的热茶，微微一笑】可是个知礼懂事的孩子，老身受下了。【暖意在手心延绵，当知道，到心中只是杯水车薪，这颗冰心揣在胸怀里，不知还能回暖否。听他所言，续而有问】听你这般说来，仿佛与昆嵛弟子相熟？【昆嵛弟子下山历练者数人，江湖本是五湖四海归为一，结识的友人前来昆嵛也是随常事，所以随口一问。】

【浅饮下热茶，动手将桃花酿的酒封打开来，酒香愈冷时候愈发能散出花香，过往话语不曾愿多，这经年的酒意令心中一恸】这酒还是我与师妹在二十年前采的春时第一茬桃花，酿成的酒，就这么一小坛。【低着目，为那两杯盏倒满，只是不尽桃花香，或者言，那是回忆。】本想大败佛狱时，可让师妹歇上一歇，我们姐妹该下山同游一回的。

【唇上带着一丝苦味的笑，抬起手收了收额上将落的一缕发丝，叹息】她却在那一战中，回不来了。【眸光归在平静里，蹙着眉头，收敛着已流溢出的痛，将其中一盏推到后辈面前】年轻人，你正好替我尝尝这酒的味道，桃花峰上多年前盛开的花，也许会比较甜。【望着面前的酒，看着酒水里的影】在十几年前，我容颜便早去了，门中新一代的弟子见着，皆称声婆婆，你若不见外，抑或也可与弟子们同称我一声婆婆。【如今，对着个年轻的后辈说着心事，大约这酒，不可一人喝，是天意。】

【知道物是人非，人依旧会将旧物留下，是呐，酸甜苦辣，人生百味，苦，是不可避免的味道。若是人生淡得已经将魂灵的热度抹得无影无踪，反倒是那酝酿在内心里的苦楚可以时时提醒着人还在世。】

【闭关十几年间独自面对着黑暗，神识早已不会对世间的喧嚣敏锐，眼能观的景，是那一窗雪也不能进入的。对面这年轻人独有风范，却能感染到内心中去，嗅那酒封下不尽的桃花香，眼底的热要目眶有些泛红，凝着手中的热茶，听着他款款朗言，浅中自回一笑】长安这机灵丫头，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这天寒地冻，可会要她师父操心一阵子。

【大约听至灵云，目光已然注视到他去，但听见林前辈，本想去握茶壶的手隔空一颤，黯淡全数填满了眼睛，滞而收敛住视线，外面的雪已然如鹅毛，夏之日，冬时去，匆匆教谁人能拦得住。倾听着呼啸的北风声，那音穿透在心房，沉默里回念】原来还是苦味的，老身替师妹一同谢过你，这酒，她定希望你来饮的。

【神色里苍然，看透也堪不透，缘在今日遇见识师妹的后辈，酒逢知己千杯少，师妹心性，与这后辈倒可忘年的交情，也不会多问，一双眼睛归于宁静，雪声落在房顶上，有痕无痕。这回，再道只是】昆嵛安念素。【抬袖朝向他一请，却将自己这厢的酒盏倒扣】年轻人，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念及他无目的所行，四方之志，论有无，既见天地之大，他便是天地之志，闲云而游。】既与昆嵛结缘颇深，既来之则安之，还好大战已去，不然难保你安好。故人留下那桃花酿，且赠了你。【低目感念】酒藏二十年，弹指之间，生死无常，这酒味亦是，年轻人你不尝到最后，甘苦难道。

【江湖代有英雄出，历来前浪推后浪，其人如斯，与众不同，非是得盖世武功而不凡，一颗赤子之心弥足珍贵。观人从言从行，只道他风采卓尔不群，心底里大抵是能判断，抬目见他道来名姓】

萧少侠原是来自刀剑门，庄中与昆嵛素有走动，未曾得机缘相见。老身常隐在昆嵛中，如今见少侠，想来天意自有安排吧。

【示意他快坐下，热茶倒在一瓷瓮中，将酒水浸在其中温温热，指端动作，心事涌动，既然上天让念素得遇萧少侠，这点点滴滴的故往，聚来，教眼中泪终是落下。可嘴角带着的笑意，有苦也有宽慰，没想到，还没有问出口，他这年轻人已经先一步相问。】

【不顾那眼角的泪，袖在身前交叠，点首与他】你心所向，天高海阔，你意所在，无所左右，甚好。【泪光雪光，看在无明无尽处】三十载不离不弃，她如我亲妹，我见她长大，见她成为一峰首座，见她此生悲喜交织，解不开她命途，救不了她，眼睁睁的成全她所愿，留这残年，没有了牵挂，我似乎也该往生了。【想过一问师妹夏时候的情形，可师妹本在心中不曾走远，既是释怀。】

【话音极轻，这浓得化不开的伤痛】桃花峰的桃花在春时依旧会开的那样绚烂，依旧有弟子会做这桃花酿，而我等旧人，烟消云散之年，若说愿江湖如何，那已然在胸怀之外，此生付诸于心，再无执念，才是这些年来最终所想。【平然之意，烟淡一生，所重所爱所惜所痛，直到最后，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开，恍然大悟，握住手中所有的，便是一辈子。】萧少侠口中的燕女侠，便是我桃花峰的大弟子，她师父即是你林前辈，今日既与萧少侠相识，我应是宽慰许多。日后世事纷繁，萧少侠记得，平平安安，平平淡淡，便是好。

【余下此言，他明白，许是一种关心，也是一种寄望。这雪从来都不愿意停，早是起身，戴上那雪帽，回身向外去】我也该用余下的时间，走一走师妹曾走过的路，还有我曾遗忘的路。【此行，并不归昆嵛，前行在雪中，二十年里的空白，大雪中。】萧少侠，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