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樟林

——承平五年 秋——

【斜阳日暮，风暖气清，下颌搁着交叠双臂，垂眸恰见纸上一方日光勾勒的窗牖纹样。静默里无所事事，唯有用目光描过雕纹一遍又一遍，却如何都觉无聊得紧，终按捺不住玩心要打搅这安谧。】

【歪头枕过半颊，又将视线移至身畔卓然端坐的影，见他一头乌发齐整拢于后脑，随意用白玉簪束着便是，青衫挺括未多绣饰，可偏生是这般随意惯常的打扮，佐以那冠玉之色也觉好看极了。】

【原是扁嘴欲嫌他一坐便是半日，平白辜负了外出赏景的好时节，肚里一句“院子里的枫树可比你这幅字好看多了”已咕哝在喉，小嘴方要启开一厘，谁知先被他容色垂涎得亟要流下哈喇子——】

“念念，别弄脏纸。”

【清朗音色适时惊得人“腾”地坐直身子，视线慌忙躲开，又用双掌捂住脸，触手略略发烫，一时羞得想遁入地里去。随即又觉不对，壮了胆再试探着看向他，确认再三坚信那双眼分明是一瞬不瞬盯着笔尖动作的 ，怎就瞧得见我兜兜转转的小心思？】

我、我是想吃酱猪蹄儿了！

【硬气地随便扯了个谎就欲糊弄他，尾音堪堪绕着旋儿落地，肚皮里便好巧不巧憋出一股子饿音，正将假戏作成真。恰也是这时闻见嬷嬷在外堂高声唤，道是真有酱猪蹄吃，忙不迭起了身一溜烟便要逃走。】

【……】

【腿一迈开忽是踏了空，一个激灵睁开眼，四野里丛木蓊郁哪有什么酱猪蹄儿？电光火石间慌忙伸臂抱紧树桠子稳住身形，重新倚着实处坐好 ，才恍然记起此番独身流落荒野的缘由。现实与梦境落差之甚一往眼前相较，立时觉出几分不是滋味来。】

臭哥哥，坏哥哥！

【噘起嘴一连嘟囔出十几句发泄话，末了却没出息地更想他。气愤愤从怀里摸出上午摘的野果蹭着衣襟擦去灰，一面狠狠咬下一大口，一面寻思着等真的找着哥哥了定要讹他一桌酱猪蹄吃，这样念念才肯原谅他！】

【山林俱寂，目及处丛叶都无风而静，除却自个儿将野果咬得嘎嘣脆的声响，便只剩秋蝉拖了冗长不歇的音调唤得起劲，陪衬之下颇有几分落魄。】

【斜阳笼得周身暖黄，她顺那光亮将目色送远，见天边明暗交织时已向晚。蓦然一股鼻酸翻涌上来，没来由地便想到沧州城中那么多家家户户，这时候该是都备好晚膳点起烛火，只等阖家团圆谈笑交箸了罢……】

呸呸呸，这果子酸死了！

【嘴里塞了满满果肉，本也算吃得不亦乐乎，却偏生要为这不合时宜的感伤背锅而尽数被她吐了精光。其实春华秋实时节正好，山中野果大多已成了皮薄肉嫩汁水四溢的成熟样，怎就会酸得难以咽下呢？可念念死活不认方才鼻酸是因想家，爹爹那老顽固只会叫婢子们把自己关在房里不让出门，念念才不要想他！】

【砸吧砸吧嘴扯出个极牵强的笑，垂首摘下腰带上挂的小绣囊，一股脑儿地把方才攒的核都丢进去。无所事事了又掏出袖袋里的小弹弓反复端瞧，指腹描摹着哥哥替她刻的“念”字哼起哄自己开心的小调儿，双腿悬下树枝前后晃，想着还好哥哥早前做了这防身的小玩意儿，待会儿天色渐晚若是走兽出没也仿佛不那么怕了。】

【晚风清徐穿林起，天边那团结似火的彤云也在不经意间四散开去，天色愈发晦暗，不由要念念想到若是换做平日，此时肚里早已填了饱饱一顿晚膳，嬷嬷做的酱猪蹄真乃绝味呀，她一人能吃三个呢……】

【一手贴着肚，可怜这小肚腩都被饿得瘪瘪平平，另手攥紧弹弓有些犹豫，也不知这山林里的野味好寻不好寻。若是在这儿待上一夜怕是得饿晕过去，可若是一个不慎真就招惹到什么猛兽凶禽，依自己的脚程算，也不定保不保得住这细皮嫩肉的小性命。】

【咬咬牙，几番挣扎终是觉得饿死事大，细颈探前正待左右环顾拣个地阔路平好逃命的方向，忽一道白光闪过眼，忙教人屏息凝神再去寻。待找见光源，又是几道亮影折了余晖频频晃，心念一动来不及多想，只知那处定是有人，便缺根筋地唇畔一弯直奔而去。】

【蹦跳小跑欢脱得如同兔子一般，距离越近，人声愈是窸窸窣窣。可待离那伙人约莫不过一丈远时，粗略一看顿知架势不对——十几名莽汉捉了一队人马中体态稍壮的青年人用刀抵着脖颈，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婢女三五成群抱在一旁瑟瑟发抖直呼饶命。】

嗬，光天化日的为非作歹叫你们念念女侠碰上，出门也不看看老黄历！

【低咒一声叫侠气入脑，纵身一跃上了树，樟叶茂密巧掩去大半身形。眼看那处吵吵嚷嚷就要动真格，念念瞬时换了个人般细眉凛起，弹弓一举长臂伸直探手自绣囊里抓把果核便教三点一线，依凭多年调皮捣蛋的本事手法娴熟一松皮绳，破风直投暗器。待闻“嘭”、“嘭”、“嘭”如是响过一串，为首几名匪徒脑门上已毫不留情撞了大包，遭袭的边捂伤处边骂娘，未遭袭的惊慌失措欲寻出罪魁祸首，只这时局逆转的几息功夫让原本被挟的几名家丁脱离桎梏。这厢念念不愿让争来的机遇白白浪费了去，匆忙间抬声唤起】

都愣着干嘛呀，你们人多，快动手！

【清亮语调一出喉，霎时令方才那凝滞格局炸开锅，寂林里蛰伏鸟雀一下都扑棱棱四起逃窜，衬这场面益发混乱，恰也催动身内一番侠肝义胆喷薄翻涌。】

【但见几名家仆抄起就近家伙便向匪徒抡去，矮棍短匕五花八门虽不比那白晃晃的大马刀骇人，却也依着人多势众使得几个莽汉手忙脚乱晕头转向。方才只顾抱团发抖的弱质婢女也仗势胡踢乱锤一通反抗，时而添以此处弹弓投去的“教训”再扰得人动作滞讷又无处还手，念念瞅着那些匪徒懵圈愤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只觉心里愉悦极是舒爽。】

【颔首接下颇为受用的“女侠”二字，热忱帮衬愈不在话下。蛮力相搏本一时难分胜负，未想那伙人仿似中了魔障一般，忽是接二连三倒地不起。暗中称奇，定睛一看才知是方才出口的那年岁相仿的小姑娘，一把刀使得毫无章法，却是那步法动作暗藏玄机，既躲过近身攻击又令周围一片恶徒莫名缴械，好生蹊跷。】

【眼见遇难人马渐已逃过一劫，触枝借力终肯飞旋落地，此番惩恶扬善拼得甚为酣畅，便有意结识那身怀绝技的小姑娘。戏文里都那般唱的，萍水相逢后会有期，即便学不了某些大侠桃园结义，再不济也得抱拳施礼互通姓名，如此才算成了半个江湖人，不枉今日任性逃家闯一遭。】

【颊边梨涡盛了笑，径直行近往她身旁抱臂一蹲，耐了性子等人缓过一阵才语声甜糯当先示好】

我叫纪念念，做朋友吗？

【眼波柔软寸寸落，少女却犹自余悸未定同自己说着话，呆懵模样惹得念念“噗嗤”一笑，再看她又一惊一乍了好久才将神思扯回大半，总算让念念闻见同样友善的几句答。】

【三言两语便混了熟，伸出手去忙把人扶起，随后跟她前去认识了同行的另个少年郎，依样谦逊有度学了江湖规矩抱拳问过好。初入江湖就交了这些大理来的朋友，念念对此很珍惜，恰也正因觉着饿才有此番际遇，由落落一提议倒也毫不客气应承了好意。】

此地不宜久留，那帮匪徒到底仍有气，待恢复体力定咽不下这口恶气要再寻事，快些离开也好。

【回身睇了眼横七竖八乱躺一地的匪众，见犹有几个死攥着刀挣扎欲起的，忙是再三催促一行人收拾齐整早离这是非之地。至于肚里藏的许多话，留到漫漫长夜了再要诉予落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