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层灵山

九月既望，好风仍盈涯，山绿烟凝，光透枝梢暖。
斋中案边独坐，领了笔阵研词话，风过窗，似有花信铺满张。
久坐不免疲乏，搁笔起身，疏散了一番筋骨，忽忆起去年冬日于山后古木之下埋的一坛子雪浆。
灵山齐，意赋秋，清酌入口适杜康。
及此，略整了衣袍，提个竹编小篮，置了把小锹，沿着山路缓行，一路缀暖阳，点点木叶黄。
且行且观，古翠已入眼，不由加快步子，寻了之前所做之记号，执了铁锹开挖。

树角之处根茎最是盘错，幸得拣了把小锹，挑着地儿不急不慢地挖着。
虽说久蹲难免脚麻，此处叶影参差相投，光漏如虹，偶来一阵清风散去不少疲乏，倒有些濠濮间想之乐，思及此，干脆席地而坐，手上动作更是慢了。
未过良久，似是见着了坛顶封泥，担心被手中之器伤着，便弃之，徒手开挖。
大工欲成，不由眉上春风难自掩，忽得清脆之声入耳，略一抬头，见是个朱唇榴齿的小姑娘，头顶一条小蛇，自一番天然容姿难弃。
那份闲适灵巧，倒有那么点像暮雨，心思一动，弯眸开口：“可是扰着姑娘小憩了？”

见她红酥度香腮，豆蔻年华，浮翠流丹，勾了抹温雅笑意，”既有客来，又何需吝啬这壶觞一倾。“
且言，将树下酒坛谨慎取出，抽了袖中备好的素巾，仔细去了覆于坛壁之上的沉土泥沙。
拭手起身，理了衣衫，正欲开口邀人同饮，却是蝶来风有致，窈窕入凡尘。
未及多想，足踏八卦，瞬移了身形，将人稳稳接于怀中。

温香软玉入怀，桃花凝睇羞春华，霞飞染颊，似令山色生辉。
闻她快言，展眉莞尔笑曰：”哈，会倒是谈不上，不过习得一招半式以自保罢了。“淡看了一眼树梢，未见小蛇身影，想必受了惊自行游走，复才取了酒坛置于小篮之中，笑吟吟道：”此酒名为雪浆，取梅枝新雪所酿，遥知不是雪，唯有暗香来，入口清甜绵柔，烈自然是算不上的。只不过姑娘若从未饮过酒，难免有些酒力不胜。“
且说了，引着人往山间小道徐徐而行，揶揄道：”姑娘的师兄？若也在山中，不如一并邀了共饮。若是共犯，想必要骂也下不了那个口。“

步栖迟，鸟相鸣，连山陡壑，古木长林，自放山水意。
“云拂潮涌，素蚁浮萍，玉液洌洌畅其怀，凡胎肉骨皆受恩。想必姑娘的师兄也是率性之士。"
山景起伏，草木行列，目及一处飞檐亭角，翠竹流风，比肩拾阶而入。
“此处有竹亭甚是清净，姑娘不妨先歇着。”将竹篮置于亭内石案之上，复曰“在下的居所不太远，待在下前去取得杯盏，再前来与姑娘同饮。"

折身返回庐盏，取了对暮雨素来喜爱的薄盏，青花釉色，乍看并不惊艳，却自有一段风姿摄人，盏底小楷留香，一只题着平湖碧玉，另一只则是绿云青瑶。
山中清简，并无佐酒之食，好在山象万千，云水踏来，此景相陪，倒是不负酒中意。
收拾妥帖，便出了院落，步入翠微重。

到了竹亭，见人未在其中，独立在湖畔，想是被湖中游鱼引了心思。
无声笑，置杯盏于案，拍了封泥，斟酒八分，一时清香吹不散。

夹层灵山，伶仃峰。此处久居，自有灵山秀水，崇明高踪，淡溯流浅闻风，一景缩影，譬若天下览尽。
草庐接山光，幽闃不吝。得闲，披鹤氅，铺毡而坐，执散卷一掌，安一室寂静，线香婀娜，鹤舞回翔，勾笔墨词话。

道中无多子，不过一静尔。搁志弃索，薄滋味，去嗔怒，彻见灵明之心。无为不生一念，无用俱藏大用。
竹窗半支，映云竹树影，妙境如斯，巧漏了半卷清风，唤得神思斋外。合卷，出了斋户门楼，远山外，无世虑，唯松风染袖。

远山叠重翠，风漫卷，鸟鸣数声穿陵峡，天地即止一沙鸥，神气通首万事休。
忆前人言，高处独登，无亲朋佳友，地之远有万里，天之遥不可及，衰疾病，繁冰霜，时之凄惨，几人能明。
及此，唇畔勾一笑，愁云不凝万里，年岁终归其室，一生犹言，不过飞雪散湿罗幬，何需挂记八音五言损聪之扰。
风起，盈袖，掠鬓而过，拂耳而游，自是逍遥徜徉，如此动息知止，自是无往不足。
负首阖目青崖上，意浮汗漫之门，欲往窃渺之野，兽蹄莺语恰时起。侧身点眸，来人一袭绿衣，难掩秀雅脱俗，倒有几分绿萼仙子临凡尘之意。
遥施礼，面上仍是水波不兴，“此山虽小，路途却是纷杂，初来乍到，难免失了方向。”理平袖口褶皱，迈步院中石桌，“姑娘得寻吾斋，也算有缘。若不嫌弃，可在此歇个脚，复容在下给姑娘指个路。”

“风雅胜桃源，自不敢当。不过常言登峻望远忘百忧，居于此处，也算占个逸趣苍崖的好名头。”
风送思，管弦之合答山响，丘壑之色驻绮粲，万物似化尘氛，暗昧未滞心神，意乎自然。观此间来客，以一己清盈缀山景，沉心静性，倒也难能。
闲话未提，引人落座桌旁，入斋取了壶杯器具，青竹茂瓷盏，云白生烟翠。折身而返，提釜请茶汤，推杯送人一盏。
香芽野趣，风碎竹叶，啜茗自醉流霞，一时两相无话。半盏茶入喉，见人疲乏稍散，复开口相询：“不知姑娘欲往何处？”

“山色多娇，引人入胜，困游观之欢，不过人之常情，何谈见笑。”闻人言，搁盏沉吟：“此处离辽镜，相去虽不甚远，却亦不近。姑娘过了此山，还需绕行数日。”

将人盏中碧波续至八分，银瀑落冲，草中英，香且吟，搅散一池曲沉，凝眸观了天色，日头渐西，霞染穹盖，暮映长川，复开口：“今时姑娘怕是不及下山。离此外不远，有处道观，观虽小，香火倒也是旺盛，也不乏些灵验传闻。姑娘若有兴趣，不妨前去赏玩一番，在下与那处也算有些渊源，可请观中道子与姑娘一处客房歇歇脚。”

低不可闻一声轻笑，眉眼漾零星暖意，把盏呷口碧汤，徐徐道：“不过一已俗躯填谷，身此间，居此处，淡养朝暮，偶得意游山外，已是兴之所至。”

盏中余汤浅笼芽叶，半池碧波分照霞烟。斋外古木落丛，蜿蜒曲径幽处，凋青染叙，沾霜萎零，循一方自然。山色不挑客，芬芳未择鼻，此般诸多种，有异同参差，万千变化，似在前却又抛人于后，炎夏亦可得凉日，寒冬未必无暂温，物是然否，一心之机息。住得园林已久，何辨哪处为家。

竹下忘言，羽客流霞，已是日影斜石阶，倦鸟归已巢，温言道：“昆嵛倒也是个灵趣之地，他日若有机会，定前去叨扰。”
草收了案上器皿，拂袖起身，引人往山腰道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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寅时，黝色仍压穹，隔离天日。
人初醒，披衣而起，燃纱灯一盏，撑见方暖黄，桂帐潺湲袭素馨。复盘坐，息外念诸缘，归静处吐纳。
烛燃半，灯火仍青荧，启窗迎宵风，但见天色渐晓，晨露相与深山竹，散半院婆娑疏影，野山烟水淡荡月，不妨一揽入君梦。

折身，洗漱打理，着道袍具索冠，恰时杳杳钟声徐徐缓。出斋门，山路蜿蜒且自独行，秋意凉，白露横霜，远近皆是浅浓淡绿伴嫩黄，一切红尘分付了秋水芦花。
不多时，主殿已至，个中烟绕雾笼，仙的不似人间。笑与左右谈笑，扯些道曲折迷者失案，唏嘘一番，复才归位诵经。固丹元，守无有，引吐纳六法，除已身罪业。

早课毕，又与同门共食些清粥小菜，顺聊些修行之感，不觉间已是辰时。诸事暂些，出了偏殿，日头已是融融，可闻好鸟数声。

在这满是雄性生物，阳刚之气只多不少的观中，忽然出来个清眸流盼，裙拖湘水的小姑娘，任谁都忍不住侧目一番，有几个道行浅的小道子，已是驻足而立，那眼珠子都快抠人家身上去了。
摇头弯眸，倒也不怪，道观本坐落在山色浓淡浅映色中，灵草野兽自是不缺，只是这灵草无辩阴阳，野兽无谓雄雌，到底年轻人居多，还未能悟能太上忘情，被这红尘之色相扰也在情理之中。
好整以暇转身待人跑近，这才温言开口：“姑娘想下山，自然随时可以。”凑近瞧人才发觉是清瘦了不少，心中也是通透，略一礼，复歉意道，“山中清减，怠慢了姑娘，还望莫怪。”

她之言语举手皆不乏小女儿的烂漫，倒真真给这淡泊如水的道观添了不少滋味。
不动声色扫了周遭仍在发愣的后生小道，虽未言语，眸中已带了些凌厉，见着一众晃神的左右散去。
才只手抚平袖口褶皱，笑道：“不过是些寻常的道法真言，姑娘不是此道中人，听不大明白也是应该。”一抹兴味爬上脸庞，朝人靠近了点，故作低声音道，“便是偷看也无妨，有了姑娘的看，那几个平日里调皮捣蛋的毛猴儿，今日也乖巧了不少，如此说来还得谢过姑娘才是。”
语罢，向人眨了眨眼，复挺拔了身姿，“都说严师出高徒，想必假以时日，在下在这江湖上也能听到姑娘的名讳。”略一顿，“只是小女儿家的，还是略微丰腴些好。”
一语既出，方觉有些失言，颔首道：“实乃是在下唐突了。只是姑娘略有那么几分像舍妹，不觉多说了些。”

“姑娘若愿意再多呆几日自是无妨，只是怕委屈了你，这观中饭食实乃不是寻常人所能容忍。”一笑揶揄又道，“想当年在下刚入道中，见着那些个淡饭黄齑，可真是百感交集。”语罢，似假非真的又叹了口气。

牧，荷，衣。听她缓缓相道，这三个字儿从伊人唇口舌尖一过，光听着都能觉着留着荷风送香，竹露清响。
“姑娘的名字当真雅致，”再观其姿态衣着，可不就应了那句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
且说着，引人往下山之路而去，”哄得师父高兴可是一门大学问，说来惭愧，在下拜入师门数十载，也不过摸到了此门学问的一边角罢了。“

听她提及暮雨，虽是无心之言，仍是让自己心头一沉，眸中闪过一抹微不可查的黯淡，瞬又平复如初：”小妹她眉眼生得极像家母，可惜这性子冒冒失失，明明是温婉的小女儿模样却总爱做些张牙舞爪的事儿。“语气越发温柔，”若她能乖巧一点儿，也不至于......“
话头戛然而止，垂眸自嘲一笑，”罢了罢了，和牧姑娘说这些家务琐事，实在失礼。“

远山丘壑连横，壁立千仞无依倚，脚下山路也是蜿蜒曲折，幸得群峰磅礴，逶迤起伏，暖日映照下也有那么几分影影绰绰，似美人儿半遮了面，羞羞答答闯入眼，如此景致，下山之路也显得趣味不少。

“哈，当师兄的啊，天生就应为师妹背黑锅。”听她言语，如清商微流般，散了自己心头方寸的云遮雾罩，忆及与暮雨相伴的那段不算长久的时光，唇角仍是微扬了些许，“可惜一心不能从二师，要么在下也想去昆嵛门下体验一番。”

见人被路边野花吸引，脚步迟缓不少，也未曾催促，止步以待，小女儿家拈花于指，处处都透着鲜华艳采，煞是好看。
“血浓于水，即便是略有生疏，该有的羁绊也是斩不断的。”待人跟上，复才徐徐前行，藏于袖中的手掌暗自攥紧，“能看得到说上话也总是好的。”

春日好，折暖风为诗，煮晴雨为酒。
斋外满陇浓淡绿意，远通山光，近染庐庭，举步之间，天地浑然似一色，不辨此身梦醒。

山中杏花已放，娇蕊胜脂色，薄红占风流，远观之，林色轻敛羞，醉的春翅软，风姿别一番。
折浮花，去浪蕊，搁入白瓷，启唇以吟：“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冶容媚姿，铅华素净，当得一妙字。”

恰时，风送来音，惊得黄雀数只起，细听，唤的竟是已之名。凝神又辩，音从山涧竹亭回旋而至，倒是有几分熟悉。既如此，便暂搁了手中花事，往真声响动处去寻。

眼下春景正胜，新柏杨花，水绿霞红，远山淡描眉黛，恰若美人初妆。
足下石阶绿，草色入帘青，暖风俏入袖，盈盈复赘鬓。只觉绵渺山河着粉黛，纵使彩笔濡墨绘不尽。

居所离竹亭相去不远，缓行些时，玲珑有致的飞檐桃角已映入眼。
此亭立处正是山腰，正值春日，隐于重山掩翠，绿荫深处，更添雅致。

又近些，才发现亭前阶上，有个楚楚衣衫，般般若画的小姑娘，眉眼间有些熟悉，方忆起，上回同坐共饮雪浆之人，不正是这位。暖风送得旧友至，也不枉这烟霞泉石。

思量间，已步至人前，身半躬，漾点笑意，打趣道：”姑娘今儿不在树上睡觉了？“

人云，世无花月美人，不愿生此世间。
往昔只觉，栖于山中便得雅韵，虽是陋斋一处六尺地，能瞻云望月身伴野鹤已足矣。今日见了她，眼含羞，唇逐笑，美人如花清姿若云，倒是可解古人意。

应声坐于石阶之上，小姑娘眉眼间的得意未加掩饰，更是灵动胜星华，那些个介绍词句，想必是店家同她所讲，如此有心，心内一时铭感。
她之神色，像极了暮雨，幼时将院内小花摘至病榻前与己赏玩时的表情。白驹过隙伊人已逝，时光若水永不回头。

内心翻涌面上未呈，噙着一抹笑道：“哈，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这世间怕是无人不喜，无人不欢。”眉微挑，“只是今儿在下未带杯盏，你说咱两该如何饮这坛酒？”

亲近自然，四个字儿，倒有几番道家风范。可惜放得俗心仙佛心，却放不得这怀中一坛佳酿，干脆讨个日泛仙山醉碧澜的好名头，开怀一饮。

小姑娘身姿窈窕，步履轻盈，如蝶般飘至那芭蕉丛生处，真真是绿意映秀染春烟，好看的紧。
见她两颊梨窝玲珑带笑，十指翻飞间，便成了碧盅一樽，笑拍了坛上封泥，香气入鼻，更是勾得腹中酒虫蠢蠢欲动。

弯眸一夸：“对酌春酒暖，山青花欲燃，还是姑娘聪慧。”
语落倾壶，落酒如虹，殷色汁液衬着芭蕉碧色，知否知否，果真绿肥红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