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府

————————承平元年  冬————————

[看着连累极睡去也不忘和自己顶嘴的姐姐，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这样，真好。]

[轻轻将她放在床上，扯过一边被子替她掖好，又唤人端来热水亲自帮她净了面，见她依旧睡的沉，这才转身出门将自己收拾干净。]

[说来，自接任阁主，这是他第二次来玄机阁总部。天道府建于一山之巅，远眺而去，整个玄机尽在眼下。负手立于此处，手握一卷竹简，身后之人垂首恭立。]

下月初一，便接他过来吧。

[抬手递回竹简，声音清淡，不辨喜怒。身后之人领命而去，片刻便见他留下侍候姐姐的奴婢寻来]

“阁主，聂姑娘醒了，正在梳洗。”

[点了点头，走回院中稍候片刻便见姐姐走了出来。那明媚容颜一瞬间竟有些花了眼]

姐。

[面带笑容，朝她走去。]

[好嘛，热脸碰了个冷屁股。见她不理自己，不由腹诽敢情这睡前的娇言软语都是假象，这心里还别扭着呢。]

[见她不理自己，摸了摸鼻尖也不再自讨没趣，反而静静陪着她一路前行，对于她揪落满地的花瓣视若不见。]

[荆州的冬是极少见雪的，纵是下了几场也留不住，日头一出来便化成了水，草木也大多是青的，唯有早上地上的冰碴能证实着现在所处的季节。]

[她虽不畏冷，但终究伤势初愈，这山巅气候虽不比天山，却也有股湿润的寒意。接过仆从递来的披风，上前两步为她披好，这才行至她身畔并肩而立，同她一起瞧着那池鱼飞鸟。]

[一时间，两人之间只剩下沉默，唯有那枝头的鸟儿，唧唧啾啾个不停。]

姐，别气了。

[直到枝头的鸟儿停止了耳鬓厮磨，他才轻声开口。]

[就知道，还是被顶回来了。无奈苦笑两声，也知这事在她心里怕是成了个化不开的结，还是不提也罢。]

[明显她也不欲再提，颔首应了她的话，才认真听起关于这个沙七的信息。]

[一个月前？离昏？他剑眉微皱，脑海里搜索着关于这个人的消息。]

离昏——沙七？曾经的佛狱余党，如今的冥教教众。

[颔首]

我知道了，会留意她行踪的。只是，

[侧头埋怨的瞥了她一眼]

你这内伤若是不给我养好了，便哪都别想去！

你何时痊愈，我便何时给你她的消息。

[笑眯眯的提出条件，也不顾姐姐那不满的目光。以玄机阁的能力，想查一个人，除非已经不存于世或者幽居深山，否则一天之内定有消息。她有她的打算，他不过问。只要她安然无恙，他再无所求。]

打什么主意呢？是不是又惦记上了什么宝贝？

[见她想得出神，不由出声打断，手也在那不断闪动的眸光前晃了晃。突然附耳低声道]

要不要把我这心法也给你借鉴一下？

[她的心法以阴为主，就算知道了他的心法，也不适合练习。他如此开口也只是打趣罢了。不过，似乎真的可以去剑阁帮她挑上一份还不错的功夫来练。]

天冷，还是回屋说吧。

[语毕，便搂着人朝来路行去。]

难不成他是你心上人，教你这般记挂？

[见她那紧张模样，他故作不悦的曲解着。以他所知，他这位姐姐可绝不是知道了消息便能安心养伤的主儿，十有八九会直接寻了过去。]

如今他多半在冥教之内。冥教御医的水平可不弱，你若带伤去寻，多半会铩羽而归。

[此刻也顾不得打击她的信心了，毕竟她的安危比什么都重要。]

[至于那饱读诗书的混话自然被他无视，不说别的，剑阁里哪来什么诗书，怕是去翻秘籍的吧！无奈笑看了她一眼，也不戳破，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递了过去]

去吧，早日成为大家闺秀，贻害武林……

哦对了，

[忽然想起一事，嘱咐道]

剑阁看守者叫闷葫芦，挺有意思的一个人。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闷葫芦，享受本阁主给你的特殊待遇吧。）

————————承平二年  夏————————

[看着床上尚在昏迷的姐姐，他既心痛，又懊悔。若那日他没有说出那些话，是不是就没有后来她的逃避，也不至于如今弄了一身的伤回来。]

姐……

[抬手想要抚上她的脸，最终却还是带着微微颤抖止在了半空。]

小丸子知错了……只要你开心，我便……

[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续道]

不再管你私事！

[这些日子他也渐渐想通，只要能继续守在她身侧，自己是什么身份，都是无所谓的。]

不要再逃了……

说到自然做到。

[她那瞬间明媚的容颜，他是不愿见的。但若因此而让她愁云遮面，他更是不愿。撇开头，平复下心底的不甘，手搭上她的腕脉]

与其让你出去胡闹受伤，还不如在我眼皮底下……

[他止住话头，但两人都明了未完之意。确定了她伤势稳定下来，紧皱的眉头才舒展些许]

这次伤你的人，我自会让他们付出代价。你便专心在这里养伤——

伤没好，便别肖想那些个男人！

[他比任何人都想要放下，可他的注意力还是会被她吸引去。不知究竟是那亲厚的不可摆脱的血缘，还是自小便存了的依恋？]

[柔软的身子依在怀中，他身体明显一僵。听着她撒娇般的话语，眼中欲望渐深。]

[纵是再劝自己放下，还是……]

[怀中人似也察觉不对，抬头之际已将后话全部吞回。头不自然的扭向旁处，他故作淡然开口]

你这段日子做的事我都清楚，纱裙已经着人去取，欠下的银子和……我都已经解决。

[微顿，扬声让屋外人将一直温着的粥送来，这才低声询道]

姐，你……恨我吗？

[聆她之言，是调笑，亦是安慰。不知为何，本是低沉的心蓦然被温情溢得满满的]

那是自然。说起来那两个小东西，长得虽像，但性子差异越发大了。

[想想那两个肉嘟嘟的小家伙，嘴角也挂上了些许笑意。]

（罢了。能这般搂着她，我也该知足。）

[想着，便听她言要寻一男人相守，嘴角笑意僵住，手臂不自觉紧了紧，却又觉这怕是最好的结果，才接道]

若是这样，那两个小家伙也不寂寞了。我们一家人在这天道府安心生活下去，也不错。

我的孩子，自然像我。

[含笑接过她的话，其后语刚落，那热腾腾的白粥便端了上来。伸手接过，止住了怀中人想要起身的动作]

我来。

你重伤初愈，便先喝些白粥吧。

[舀了白粥吹上几口才送到她嘴边，继续叮嘱着]

张嘴。这次可不能再闹着不喝药了。

（若最终还是无法拥有你，那就站在你最近的地方守护你吧。）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个深夜。父亲病重后，心力不及之下难免积了诸多诟病，如今清理起来总有力不从心之处。况裴欢还在暗处虎视眈眈，教他一刻也停歇不得。]

[下面人也是懂事的，说是沈医师的药膳着实不错，便夜深唤了人来。既是来了，对这仆从赞许之人也存了几分好奇，道是见上一见。]

进来吧。

[手里卷宗未落，脑中尚在盘算，未在意来人话语便叫了进来。视线一直停在卷宗上，唯觉来人一直立于书桌前，许久不曾发声，这才抬眸看去。]

[明眸皓齿，沉静温婉。这是他初见此女的第一印象。心思电转间豁然想起她便是仆从口中的沈医师，这才放了卷宗，点头淡笑道]

是君玫吧？这么晚唤你过来，辛苦了。

[对于吃食，他素来是不甚挑剔的，而眼前人似乎也不需他的答案。]

[脑中再次浮起日前传来的消息，他微皱了眉，陷入沉思。却被转回之人的声音打断。]

[转而望向窗外，深夜的风卷着丹桂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一振]

也好。

[且放三千烦恼事，暂享一刻无忧。]

[起身行至月桂下，状似无意问着身侧之人，清淡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其余情绪]

君玫，你来玄机多久了？

[不觉已过了三年么。三年前，自己又是怎般模样，如今想来竟恍若隔世。]

[寻姐之路苦么？自是苦的。不需多问，他便可给出答案——只因，他与胞姐，也已走散多年！]

“长姐如母，你以后可要听我的！”

“哭什么哭！男子汉大丈夫，要学会流血不流泪！”

“一言九鼎呐！小丸子你怎么就这么没记性！”

“就你嘴甜！以后要是娶了妻啊，她定是个幸福的人儿！”

“不知羞，还取笑姐姐！”

（近二十年了，姐，你可还好？此刻，你究竟在哪？）

[单是瞧着那桂树出神，思绪早已回到多年之前。至于身侧的人说了什么，他已全然不知。自入了江湖，他从未放弃寻她，却每每失望而归。如今接掌玄机，犹存了一分希冀，有朝一日能够姐弟相聚。]

[不觉竟已站了良久，身畔之人何时离去也没觉察。面带疲色，轻叹一声回转神来，也无心再继续案上之事，索性坐在院中石桌一侧，阖目小憩，待人将吃食端来。]

[许是最近累得狠了，竟在半梦半醒之间梦到了姐姐的模样。与他八分相似的面庞，红唇翕合间似在交代什么，却又听不真切。]

[抬了抬手，却生生从迷蒙中惊醒。]

（原来，只是虚梦一场。）

[可又多希望，姐姐果真在他眼前，对他叮嘱娇嗔。听得身侧人唤，方回过神，便见一盘热气腾腾的桂花糕已经摆在桌上。晶莹透明的糕点上点缀着细碎的桂花瓣，浓郁的香甜气息令人食指大动。]

辛苦了。

[颔首示意，首先拈起一块放入口中，香甜软腻，竟别有一般滋味。]

[犹记姐姐是极爱这种糕点的，自小她便嘴馋，没有味道的从来不吃。故而奶娘变着法的为他们二人做些吃食点心，结果将他吃得圆润，每每被姐姐戏言像个圆滚滚的小丸子。]

[眸中缅怀之色不减，复又拿了一块放入口中。任桂花香气盘旋口舌之中，偏头招呼]

你也坐下吃上一些吧。

[他并不爱甜食，但这道桂花糕做得的确别出心裁，另思及胞姐，便多食了两块。其余时间，便不疾不徐的品着荞麦茶，垂眸自顾回溯往事。]

[直至对方也住了手，这才唤来仆从将桌子收拾妥当，遥做请势，淡笑开口]

时间不早，君玫姑娘也累了大半夜，早些回去歇了吧。

[夜风拂过墨发衣角，此时的北冥渊竟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一夜未眠，此际竟也无任何疲惫之意。遣退仆从，恰东方天际开始泛白，索性取来清玄，于山巅舞起剑来]

（一举手，前后左右要有定向。起动举动未能由己，要悉心体认，随人所动，随曲就伸，不丢不顶。勿自伸缩。彼有力，我亦有力，我力在先。彼无力，我亦无力，我意仍在先。要刻刻留心。挨何处，心要用在何处，须向不丢不顶中讨消息。切记一静无有不静，静须静如山岳。气如车轮，周身相随；由己则滞，从人则活。所谓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一动无有不动，动当动若江河，所谓他横任他横，明月照大江。从此做去，一年半载，便能施于身。此全是用意不是用劲。久之，则人为我制，我不为人制矣。）

[父亲过世至今，桩桩件件事扰得他无法专下心来修习武功，可偏在此刻，一切琐事渐渐离他远去。一人，一剑，便成了他此刻的全部。]

[曾几何时，姐姐便是他用心习武的动力，如今亦然。清玄冷冽，如游龙穿梭，行走四身，时而轻盈如燕，点剑而起，时而骤如闪电，落花纷崩。]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

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语落，剑收。恍惚间，似又听见那稚嫩声音责怪在耳畔]

“笨蛋小丸子，你装什么老成啦！”

[立于山巅，他望向那初升的骄阳，任一身白衣染了红色的日光，语声喃喃]

姐，你到底在哪？

——————结——————

————————承平三年  春————————

[看着案上的字被毁，他不由一阵无奈。平日里敢擅闯他书房而不经通报之人，除了漠尘便是他这位姐姐了。]

[不过，她肯回来已是难得。]

[抬眸，入目是她依旧艳丽的容颜以及……微隆的小腹。瞳孔微不可查的一收，将笔置于一侧，这才直起身来。只是那面色，绝对算不上好看。]

（她……是故意的吧。）

[带着些微赌气，并未急着理会她，先唤来门外之人吩咐送些热水来，这才随其落座，只是那视线，如何都移不开那小腹]

这次回来，不走了？

[她说了什么？似乎听不真切。满眼满心就只剩下她扶着小腹的幸福模样。]

（她该是喜欢那人的吧，不然怎么会如此小心。）

[连问话也忽略了，见她那一副轻松享受的模样，他忽觉一阵无力]

是……谁的？

[软玉温香便在身后，他却只是僵直了身子，不能回头。]

（她有孕了……双生……我该高兴才是……）

[只是为什么，连个笑容都扯不出来？]

我自然高兴。

[半晌，才颤抖着唇答道。只是那其中苦涩，不言而喻]

我也好奇究竟是怎样的男人，让你这性子定了下来。

怎么说，我也要称一声“姐夫”吧？

[她不说，没关系。他查得到。]

[背对着她，那一字一句都如利刃，将他的心剐成碎片。]

[知她顾虑，却不曾想，她竟连自己也要瞒着。]

你我姐弟……竟到了这般程度么。

[半晌开口，其中唯余无尽苦涩。]

[提及尘儿……是啊，他还有尘儿。但自从两个团子被掳后，漠尘便一直卧在榻上，任多少补药都无济于事。]

[那个意气风发的人儿，终是不见。]

阁内医师都言那是心病。我掌握这玄机一日，便不得痊愈。除非……

[长叹一声，一桩桩一件件事情让他近乎心力交瘁。]

[她越是隐瞒，心底那股火便烧的越旺。]

不必了。

[略带烦乱的拒绝了她的要求]

如今尘儿连我都不愿见，何况是当初抱走两个小家伙的你……

[还有一句话，被他吞进了肚里。他对她的情意，漠尘心底清楚，故而如今，宁愿一人独处也不愿见他，更别说是她。]

[也知这话伤了她，终是不忍叹息]

你便安心在这里养胎吧。我陪着你。

[再不提她腹中孩儿父亲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