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灵山

【端木说，“待你杀去十个该死之人，我便归来。”】

【时间确然能改变许多东西，荏苒岁月将她彼时的稚颜雕琢出疏淡的明艳，原是那般见了血光便会禁不住微微颤抖的孩子，六年更迭业已习惯了杀戮，在人挣扎于身下苟延残喘时，唇边已学会漫开笑意。】

【大理是噩梦的开端，她沿着冥冥中若隐若现的指引，一步一步踏上通往地狱的路，翩飞的衣袂妖冶如花，足尖触着血河，留下一圈圈泛起微光的涟漪。】

【可六年过去，他没有再来。】

【端木不知，她将彼此的约定铭记着分毫都不曾忘却，她已杀了八十人，待到今日子夜，将会有第八十一个。】

【燕山的风并不都是那般喧嚣的，譬如此时所处之地，云雾缭绕间映衬着葱郁翠景，恍惚中竟有着南方那种温柔婉约的气度。】

【午后的时光恬淡安静，清风都不曾拂过，湖水平整得如同镜面一般。若不是骤然打破寂静的草叶倾轧声伴着谁人的闷哼落入耳畔，她差点以为天地间只余下自己，孤独却也习惯。】

【偏眸睇去一眼，像是个男人，折腾出一番动静后便没了声，是死了么？】

【原不想理会，可莫名有人死在身边实在晦气，犹豫片刻终是迈开步子朝他走近。】

【裙摆拂过矮草，晨曦凝结的露珠在薄纱纹理间晕染开一片朦胧水渍。她却走得极慢，呼吸轻浅得同地上那生死莫辩之人别无二致，好似她生来就是这般带着死气，冰冷岑寂得不像活物。】

【在离他仅剩一步的距离，女子滞了身形，目色缓缓逶迤过那人周身——残破的外衣，多处划了口，亦有草叶零碎粘附于衣服褶皱处，污泥将本色遮掩得难以辨认。男子一副狼狈模样大抵显出他几分不拘小节，又偏生带了一丝亡命天涯的意味，不知为何，她勾了勾唇。】

【许久不见动静，她原以为这人或许是真的死了，却在这个念头堪堪自心间生出一个轮廓时，地上的人蓦地翻了个身。】

【阳光透过参天的树细碎洒在他脸上，她终于看清他的模样：一张瘦削刚毅的脸，轮廓还算周正，微抿的薄唇弯出些痞气的弧度，视线再往下时，才见他胸腹处赫然被人伤出一个窟窿，汩汩冒着血。】

【皮开肉绽的新鲜伤口令空气中揉入几分腥甜，这味道自是熟悉。可不知为何，原本勿用去管这样一个陌生人的死活，她却鬼使神差地俯低了身子，伸出手触上他颊边，轻拍了拍。】

喂，你是打算死在这儿么？

【触手滚烫，他烧得不轻。】

【不用去猜，端看这伤势也能知晓害他之人出手甚为霸道。亏得这人内里许是同表象一般糙，不知从何处只身流落于此，失了这么多血仍能强撑着不令意识消亡。】

【裙角受力被他轻扯得一紧，她垂眸看去，男子沾了血污的五指在素白织物上落下几道不深不浅的痕迹。心底却不恼，今日本便注定要染上血迹的，早晚差不了几个时辰，又有何区别。】

【许是从起初望见他一番落魄形容时，脑中幽幽回想起曾经那段颠沛流离的日子，觉得他眉眼中有几分说不清的神色，分明有些像她。此时竟心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虽然她知晓，偶然的怜悯也足以要她日后以命来偿。】

【摇了摇头，提起裙裾缓然蹲下身，毫不避讳地用手去碰那血淋淋的伤处周边，仔细将布帛与皮肉凝结之处一寸寸剥开，待到伤口被收拾得不那么狰狞，适才启了口幽幽道出一句】

我有伤药，只是有些疼，你可能忍？

【见他纳息粗重绵长，已不知其仍留有几分清明，一句询问原是客套，问与不问今日都是要救他这一遭，却也真切希望他呓出一星半点的声响，好证明他不曾昏睡过去。】

【耳畔响起短促却清晰的一句“不怕”，敛眸收入他许是因高烧而霎红了脸的神色并着那熠熠流彩的眸光，见到他眼神清晰犹能露出喜色，讶然此人心志坚定之时亦知晓他此番极有可能捱过此劫，不明为何莫名有些宽了心。】

【取出随身携带的瓷瓶，那原是她常年替另一人所备的金创药，敷于伤处最适，此刻用于这生死攸关之人应当也不算浪费。】

【执瓶的手低于其胸腹处时几不可察地顿了顿，只因瞧见那摈去布条遮挡的伤口竟深可见骨，随着他起伏的胸腔而牵连出源源不断的血液，晕染开大片殷红。她忙将药粉均匀洒于生肉处才堪堪减缓了几分鲜血溢出的趋势，又将裙摆扯下一块撕成长条，而后甚为娴熟地环过他身围一圈圈缠于其胸，末了打结作罢。】

【几经周折，他额间已布了层细汗，煞白的面色现出几分虚弱，却始终强忍着不哼一声。她有些哭笑不得，心想这人傻气归傻气，倒也是个男子汉，说不怕便真的一句不曾喊痛。】

喏，暂时替你止了血，但这伤口仍是要去寻个大夫好生照料的。

【心里记挂着他仍烧着热，撂下一句后便起身前往湖边，重又撕下一片衣袖浸足了水，而后回到旧处敷于其额头。】

【举止间好似已顾不得仪容，全然不曾留意自己成了衣衫褴褛的模样，素白的裙上染了血渍与污泥，与他相比已好不到哪里去。】

【自小便被人亏欠惯了的性子，时日久了便将这份亏欠看得云淡风轻。听闻他言语间流露出感激，适才后知后觉自心底生出几许愕然——方才予他的善意几时又曾对谁人施舍过，一念之差便忘了她这般舔着血度日的人是断不能心软的。今日之事实乃疏忽。】

【对他的话未置可否，只垂手自他眼前立起，眸中忧色换做初时的冷寂，仿佛刻意要用那透骨的冷意伪装自己，叫人寒了心。】

不必回报，你只当未曾见过我。

【淡淡落下一句，语罢再不愿多留，撇下他一人形单影只于身后愈渐渺远，一如他们从未见过。】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