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灵山

---------承平七年冬----------
我从床上“咚”地坐起，只有阿黄耷耸着眼皮望过来。我回望他，这只老狗就慢慢挪到床边，口中间或喘出一口白烟，我看见他黑眼珠里映出屋子的样子，已经哭肿的眼里忍不住又渗出咸水。我用衣袖擦一擦脸，阿黄也伸长四肢朝我“呜”地低叫，我心里明白，大概他也懂得难过，于是光脚踩着鞋面，弯腰把它抱起来。
外面还没有全亮，听不见人声，月亮也半挂在树梢。皑皑的雪将地面铺满，和两天前盖在爹娘身上的一样，密不透风，一点也看不见地面原来的样子。
我摸着阿黄背上扎手的皮毛，又想起那天跪在雪地里，双手刨雪的刺痛。除了我爹娘，邻户的一家人也被全埋在雪里。我双手不停，呼出的热气让睫毛上也挂上一层冰珠。身旁那些大人们，一些用铁铲挖雪，还有一两个合力要把我从雪地里拽起来——可我那天不知道哪儿生出来的力气，一直伏跪不起，直到爹娘灰白色的脸露出雪地。我“哇”得一声大哭，好像心被重锤“砰砰”乱砸，捂着胸口就要扑在他们身上。
“山娃不哭，你活着，老钟家就还有后。可怜王家就剩一个女娃娃......唉......"我都记不清后来的事，只记得李叔在一边叹气，李婶抱着我，默默流眼泪。
我爹娘进山时遇到了十几年一见的暴雪，后来雪崩，把他们全留在山里那间木屋里。他们和姓王的人家一起上山，临走时，把我留在李叔家。我从腊月等到正月，没想到，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可能是指甲抓痛了阿黄，它挣扎着轻吠一下。这时我看向窗外，远处的房子里冒出热气，也能看清它们门上挂的新桃符。
天亮了。
我把阿黄放到床下，穿好衣服后拿柴火盆旁边的温水抹一把脸。揭开盛面的瓦缸，对着空空的缸里盖着的一层白粉，突然发起呆来。

我望着空空的瓦缸愣神好久，觉得腹中更加空空，依稀能听见咕噜咕噜的声音，阿黄也蹭过来，贴着我的腿磨蹭着撒娇，我和它对视，晨光下，能看清它眼珠里浑浊的像雾一样的东西。我垂下脑袋，心想，阿黄老了。它也仿佛知道我心里所想，喉咙里发出低沉的怪叫——我安抚地摸一摸阿黄的肚子，软绵绵的，原来它也饿了。
这时，我更觉得眼前发昏，想起从前起床时，屋里就会传来一阵阵饭香。娘会温柔地叫我起床，而爹就坐在在桌旁，捏着筷子等我和娘一起吃饭。阿黄也躺在我脚边，慢吞吞地吃破陶碗里的它的那一份。想到这儿，我又没出息地哭起来，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阿黄身上。可是现在，再也没有娘一边骂我“没出息”一边摸我头了——我难免越哭越伤心，也不管要是有人听见，这样的哭声给肚子里的咕噜声伴奏，听起来有多羞。
我爹小时候过得很不好，就在饭桌上和我说：“要是肚子都吃不饱，根本就没闲工夫想别的事。”
可我现在，真是又饥又困，所以一想到爹娘还在时的情景，就更加难过。连阿黄拼命往我腿上爬，想要逗我开心，也不管用了。
后来，我真是没有办法，喝了一口温水，又给阿黄喝一口，挣扎着起来，要去隔壁虎子家要一口吃的。
娘要面子，从来不许我去别人家要东西吃，可是我娘已经不要我了，现在这些规矩，都管不了。

这个时候，我突然听到门外有动静，还没来得及蹭干眼泪，就听见门被推开了。我先突得跳起来，转眼又放松下来——反正也没人会骂我昨晚忘记插门的事，更何况我们家现在连口吃的都没有，哪有什么好偷的。
只听见进来的人轻手轻脚的摸进来，这个动静我觉得很熟。原本，我都做好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只听这个人憨声憨气地叫我小名，我就唰得脸红了。
这个虎子。——要是大人也没什么，可我还是怕被小伙伴看笑话。

我只好胡乱擦一下眼泪，头不回，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