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今雨轩（所有者：江北原）

窗外冷雨潇潇，雨点敲着廊檐屋顶，满园的花絮随风飘摇。雨色湿润了庭间翠色，起伏成静夜里的一片海。一向孤单的背影在棋桌前沉寂了许久，一粒白字停在指尖，哒一声敲在花梨木棋桌上，寂静从棋子上蔓延开来。有月光自窗棂透了进来，手旁的茶晕缥缈起氤氲的水汽，清冷的声音散在月色里。】

到你了。
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似想在眼角牵出笑意，像旧时同他相识的那一般。眼底的神色却又黯了下去，视线转向窗外薄雨，时光悄然回溯，还是十五六岁的最好年华，手上还未沾上人命；如今身位悬殊，一明一暗，衬着旧时庭院，多少产生了些违和感。】

托起手旁的茶盏，将浮沫刮散。隔着一层淡淡的水雾，垂眸时，将这盘棋局看得出神。好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没有起伏的磁声让人听不出情绪。】
昆嵛何时如此清闲了。
与我切磋棋艺，也是你门派日常吗？

薄雨斜铺，石栏闲倚，水墨写意般的悠然描绘里，手边的茶水也响起沸腾之声。抬手为他茶碗里续了热水，手指搭在棋案边，有意无意地轻敲，雨香混着茶晕逐风而来。】
月影入廉栊，疏闻子落，于茗烟缭绕中垂眸将看，细不可查地将眉尾一扬，再执白子时，指下便添了几分斟酌的意味。雨雾岚岚，以一种近乎诗意扑向翠屏之间，清幽之中，竟有丝禅意出神。指尖的白子不待落定，却漫不经心地敛袖收势，饶有兴趣地微微侧头看他，却觉得他这一句，应另有含义。沉默了半晌，神色里带了似有若无地笑意，连添水的动作也慢了三分，千回百转也只转出一个拖长的音节。】
哦？

与他相隔风云变幻的棋局，却好若隔了十丈红尘，最不愿提及的江湖还是被他说道，指尖扣响桌案的声音骤停，眸色里难能地一黯，却只是一瞬。以手支颐，侧身靠在扶臂上，仿佛对世间诸事不感到半点兴趣。】
天下正道皆已被昆嵛掌握，何必再扰世俗纷争。

话音虽淡，气势却沉。正巧浮云掩月，刹那间的疏影横陈桌案，视线里明暗恍惚，眉心不适地一蹙，执子的手指在花梨木桌案微微一顿，子落时带着笃定的脆响。】
不过……
心思不在棋面，只淡淡扫了一眼局，神态极其漫不经心】
哪般世道算是太平，哪般，又算不是了？

满园落雨，半窗花月，几字说得轻慢，话落时望进他眼底，一别经年，终是各自一方。风吹的烛火恹恹欲灭，抬头时正对上他唇边极淡的笑意，黑如古潭的眸子深不可测，眉如墨画，却还是记忆里的模样。便承了他的淡笑，弯了弯眉眼，良久，淡淡道】
这太平，当真不是一厢情愿的偏执吗。

深宵静谧，听闻昆嵛二字时，眼中的神韵便深邃了几分。触及他眼底的执念，十分讶然地眯了眸子，随即恍然。这一晃神，才想起与他其实已有许多年不曾相见，就算他的模样如何翻覆熨帖，也再不是眼前之人了。窗外的雨势渐渐转小，手边的茶气蒸腾起来，虚示了几分轻浮。】
太平盛世是什么，我不敢轻言。

话落时还是一副冷静淡泊的姿态，视线轻飘飘地向着窗外扫去，又似有若无地落去他空杯。觉得此番对话多少有些压抑，又或是不愿猜度他眉眼间的韵味，话锋漫不经心地一转，淡淡笑开。】
但你用滚水浇花儿，怕是我的花花草草们，皆要不太平了。

话虽如此，眼神倒很是平淡，不过在座椅上换了个姿势，显然并没有在意。夜风微凉，将茶晕拂散了些许，棋路思索到一半，定定看去他那盏空，便觉得有些不妥。这才想到前几日送来府上的几坛酒，正衬了初夏的景致，甘梅爽口，听说那酿酒师颇有道行，遂谴来人为他斟满了玉酿。不过待那酒坛欲添向自己这边时，指腹托去坛口，代以温水续杯。】
眉目思量间，几不可查地笑了笑。】
嗯……
好一个遇佛杀佛的江湖正道。

语笑闻言，转着茶杯思忖棋路。从容落下一枚白子，堵住黑子的一个活眼。眉眼间的笑意略显疏离，极自然地接话道】
青天高，黄地厚，月寒日暖，用来煎人寿。
冷水下肚，不如他杯中的滋味劲烈。话中也掺着几分水的凉意，连一眼也懒得去看他。】
是也，我也以为，我会懂你。

往事皆随时间，逝如白驹。与他缘起时年少，高谈阔论间，笑谈大海覆山川；云河密林，天大地大，总会无所不能。如今反以至虚为荣，惴惴回溯，故人如斯，是他又不像他。纵然一生广阔无垠，风雨催人，大浪淘沙，是梦或非梦，无非醒来与睡去时的一声怅然。】
过去之事，风吹火燎。佛狱灭门，与他便再不该山水相逢。以为世事变迁，记忆却总是不退不淡，复杂的感情交错在心，神色间添了丝恍惚。倒是想醉，更深知，醉不得。】

我于你讲个故事。
淡漠的神色兀然含了笑，垂着眼松了手中的茶盏。】
师傅问弟子：你为何练武？弟子说要天下无敌。师傅给了他心经功法，让他练去吧。
十年后，师傅告诉徒儿：你已经天下无敌了，还要练吗。他回答要纵横四海，还要练。师傅允了。
又过了十年，师傅说：你已经纵横四海了，还练吗？弟子有话要说，却被师傅止住。领他坐上山颠，放眼万里风光——云海翻涌，金芒流霞，好似丹青妙韵。
师傅说，你练了二十年武功，却连身边的景色都未看过。
伸手取过他空杯，续满了温水，从容递转予他。一番故事编排得平淡，话落时微妙地眯起了眼，默了许久，漫不经心地添上一句不应景的结尾。】
活这么累，站上苍生之巅，睥睨万众，又如何。

他眉宇间的淡笑最是熟悉，尤是那一抬眉的瞬间，超群之气浑然天成，孑然自适，唯唯这一道气韵，只是他有。今时雨歇，茶经流转，再提念一想——罢也罢也，仙翁释伴，道范儒宗，总是各自的执念，将这遭殊途促成；与年少那一番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相较不同，终于是，他便是他。】
幢幢月影正是消散，晨曦微醺，把薄影静静地照在一盘棋案上。三尺之局，黑白相当，听罢他“输了”二字，微垂了眼，淡淡笑开，倒也不再多说其他。敛了广袖收棋入盒，抬头来也是和顺地从了他的笑意】
你当真是来找我下棋的？

微亮的晨光被半扇沉云掩住，他温声入耳，放棋的动作隐有一顿。诚然自己是个不好红尘的人，却对故友的八卦尤其热衷。见识深远地按耐着眼底的兴致勃勃，以手支颐，向他凑近了几分，一双狭眸眼波流转，面上的四大皆空隐隐暗含情切。点了点头，甚有分寸地问他】
哪家姑娘？

话音刚落，便是副思索的模样。手指轻扣在桌案，轻声一叹，扼腕之情尽现。再抬眼看他时，眼底极快的闪过了一丝笑意，立刻又淡了下来。眉间的愁情，似不能一语道尽，气定神闲地端起茶杯润了润嗓，趁法相庄严时轻飘飘开口】
好友，你这一娶亲，怕是要有几家姑娘寂寞了。

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空杯，眼望之处，正数过屋檐上的落雨第七遭滴落，手边的棋子第十枚收入。目色深沉且婉转地眄去他一眼，约莫他这番行云流水般的眷侣描摹，是他今夜以来，说过最长的一句话。鸟鸣阵阵，翠色满园，便是一副生机勃勃的初晨景致，却在心间投去一幅孤寂的雪景。】
两眼空空地坐进扶椅，神思空灵时，正见他将棋子再度洒进棋盘。漫不经心地在扶臂上换了个姿势侧倚，很是自然的抬袖拦在了桌缘。脑中恍然浮现出一段已在脑后抛了半年余的旧闻，微妙地垂了眼帘，对他忽然复杂起的神色，亦明了了几分——好一副知情达理，又门当户对的贤内形容。】

见他面上神色好一番辗转，不禁将目光投的深些。其实红尘的剧目无外乎恩恩怨怨，打打杀杀，却难得一对真情相许。心中虽是有些怅然感慨，但再看他眼尾的那道恬淡满足，并不觉得他二人风月事的婉转崎岖有何不妥，更该说，此情妙哉。】
恰逢他将喜事问来，从善如流地应了句，再娓娓横臂胸前，拱手道了声贺。末了觑了眼棋案，别有深意地感慨】
我看这日后啊，你是要与小师妹纵情，再无心照拂我这别院里的棋盘了。
情真意切地在眼底酝酿了几分寂寥之色，正欲以水代酒，将苦涩吞进肚中。窃窃不胜悲情地托起了杯子，才发现杯底早已空置多时。微垂的目光看向杯底，觉得这番苦情戏做得不够地道，自顾地轻笑出声，摇了摇头，还是将空杯放罢桌案。】

风怡夏木，夜色渐褪，晨曦透过疏云斜斜倾扫，一个晃神的功夫，思绪里突然蹦进几年前香樟林里的小姑娘，好似正是他昆嵛的门徒。指腹搭在桌面无意间轻叩，细致一思量，隐晦而文雅地违心道】
昆嵛一方，人杰地灵，灵巧的姑娘那么多。
“灵巧”二字刚出口，便深沉地顿了顿话头，这形容得不够圆满，便诚恳且肃然地添了半句】
我特别中意那种能吃的，蠢的，还特别爱银子的。
凉风吹来，禁不住暗叹自己的形容技巧。一脸悠闲地添了新茶】
也许能带来此处，共同下棋消遣一番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