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池

-承平十年 夏-

【盛夏骤雨势急，去得也快。午后天际已湛晴色，矮空犹有横斜雨珠成排，自丹朱廊柱阑干淅沥落下，如乐声一束，轻盈悦及耳。暂搁下绣针素帕，素腕将轩窗支起半隅，偏眸回望塌间小憩的晋儿，又含笑往外瞥，几步远福娘正顽得起劲，以手掬了些雨水，蹬蹬地跑来捧与我瞧】

【身量还不及窗棂，足履高掂，双臂抬举，气力自然是不支的，十指哆嗦地将一蓬水洒了泰半。也并不觉恼，含笑嗔她一眼，续微直腰肢宛然一睇，却是尾幼鲤，正卷着身在福娘掌中乱扑】

“福娘要送鱼鱼到水池去。”

【墨瞳轻瞥她黏湿的袖口，再垂正是她琉璃清珠般的澄目，静了须臾，倒也没说不允，抬手于她发间抚过，弯眸柔声】

让银帘姑姑替你拿着，再换件新衫，娘便陪你一同去。

【至鲤池时重云褪消，天光已见微炽，皓腕纱罗卷叠两层，亲执起描竹娟伞，半罩眉眼双颊，绛唇嵌着些微笑痕，眼波惬意纵掠，偶转与银帘怀中的福娘对目一笑，另有两婢为福娘捧鱼盘撑伞，随行在侧】

【岸畔蜿蜒来的夏光如缕，在碧青裙裾拓下浮动晕光，足履起落，俱都极缓，先前急雨如金剪从琪花瑶草裁下碎琼窄叶，大团如湿锦叠落青泥，碎石水迹亦未干透。又行几步索性停下，立在远处吩咐宫婢自去放鱼，福娘却不依，手足乱挣着要同去，屈指在她额心一敲，凝目肃容将要说话，便闻另侧有履声近来，翘起半边织金伞沿，于明光中眯眸略望，是沈氏——】

【眉梢稍向下一压，敛下言语，转吩咐银帘】

领她稍近些便好，千万仔细些。

【福娘大笑拍掌，漆目狭成一线弯月。我与银帘见状亦不禁弯颊，将欲行，福娘却哧溜从银帘怀中滑下，迈开短腿跌撞前奔，心弦一提，便要俯身近去搂她，还未动，来人一双柔荑已将她稳扶起。微提的莲履方落，黛眉浅拢，星眸携怒睇去一瞥，见银帘遥俯身施礼，于外人跟前不便打罚，便略振瘦腕，意她小心领福娘旁去】

【续望沈氏，她少我几岁，玉肤丹唇，乌髻长眉，自是貌美的。此一袅纤影，分旖光由远徐近，发若玄云，窈似青枝，却也不及她眸中澹然宁和惹人心折。抬掌将她小臂轻搀，眸聚浅笑，细语】

沈妹妹

【一双儿女来之不易，自然疼到骨子里，且前又有安宁一事，待福娘素来是万般小心的。虽则银帘在侧，绝不会叫她摔下，可若万一、福娘有甚么差错呢？脊柱攀上一线凉意，不敢深忖，是以十分诚挚，颔首致意】

方才多谢了

【此时近观，欲觉色妍，若是初年时觑得，难免又觉如芒刺裹入眼瞳，平生几分不满，那时太过年少，因得晋而颇为意满，偏又时因出身自鄙，计较起旁人投来的一瞥一顾，在细微末节里非得愤挣出高低……如今回忖，这些隐而未发的心思当真太过可笑。并非“争”这一字可笑，宫闱中无一人不争，而是我先前所求所行俱错了盘，痴愚短视，如此棋局只能下到死路】

【摒去此般种种遐思，转觑其身后立于宫婢身侧的稚儿，眉目清朗，一双墨珠儿浸满生动意趣，与面前人倒有几分相似，展唇徐勾】

四哥儿倒乖得很

【清笑微展，偏眸以趣谑目色略扫稚儿一眼，续颔首道】

到底是男孩儿

【晋儿却稍显沉静，许是因双胎之故，一动一静，福娘浑圆憨态，晋儿身体却要孱弱些。但总归俱是慈母之心，瞧自个子女万般皆好。清音稍歇，将眼睫抬掀，透半壁绢伞睇高阳明照，天光愈灿，便与她相携，向不远处枝桠浓荫并行。碧青裙裾自碎石水痕间漫掠，跫声窸窣，池中纵来夏风拂面，略狭星眸，漫不经心转睇，续言】

顽皮些倒无碍，只要仔细些便好，毕竟矜贵。

【循末句探伸纤指，轻搁握她袖腕，续鸦睫偏抬，墨瞳噙笑与她秀目一触。】

【亦愿稍示好意深言几句，她虽平和性子沉稳，不轻易陷入争端泥沼中，四哥儿也安安稳稳养大至今。然现下波诡云涌，又是另一番天地，太子年岁见长，年前皇后诞下嫡子，不再闲居凤仪，另有华妃三子在前...几方风波缠涌端倪乍现，此即动摇之势，所择言止，皆需万般谨慎。沈氏膝下皇子矜贵，又颇得官家宠爱，此番言语也并非仅指四哥儿，而意在她。语毕唇勾笑弧，折目回望前处润叶零珠，后语匿下，待观她如何再叙】

【轻语柔若云絮，渐风娓娓而来，一双眼目噙着浅笑径视前处，任语声缓消溶在耳廓，清雪颊边笑色渐深。她如何聪慧伶俐暂且不说，最最得心地当是“阿英”二字。由她虚扶的皓腕微滑，纤细五指把住她玉手，成相握之势，先亦不言，至亭中坐定后方启唇，语声并面容携有薄笑，横眸谑她】

我又哪里是什么周全人物，谈不上讨教，只是见妹妹亲切，闲谈几句罢了

阿英不嫌弃就好。

【薄音轻放，这句阿英也唤得并不亲热，只做寻常带过。稍顿话音，将明目微抬，眸波稍错间她鬓边滢滢钗环、亭中彩镂朱饰便纷呈映来，早前最爱赏此类纷彩华色，是自意能以掌纳，金银、尊荣俱是囊中之物，可如今浅薄心思早已叫时漏磨穿，再不敢作此妄想。弯眸撇开视线，抵她清丽面容，双颊嵌着清浅笑痕，字句道来不疾不徐】

但依我说来，照料稚儿虽是需精心些，但思虑过多又反倒不美...

【若我是她，定也不轻易落注，只是现下二人境况又大有不同。旁侧宫婢轻缓地打着扇，煦风微微，慵懒清音骤叫唇瓣溢出的一声嗤笑惊破】

突地忆起早前听人说过的杞人，思虑当真太甚，忧天将倾地将陷，他也不想想，这天规地矩又如何会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