鲤池

[那道从宫里来的旨意仿佛一声惊雷，乍然响彻，兜头灌耳。阿爹自然是极欢喜的，他原就做着富贵梦，如今更是意外之喜，自此向家有了两个女儿入宫，好似门庭外的石阶都碾上了一层金漆，平步青云]

[可是我却不觉这是极大的好处，甚至对那座金雕玉砌、宝塔华阁的皇城心存畏惧。阿姐是宫嫔，可她的消息却少之又少，宫里前来教导的大宫女也未曾多言。我不知晓她在宫里过得如何，兴许是锦衣玉食无愁无忧，可是皇帝有那么多的妃子，日久天长，她的夫婿又能分给她多少关心？而那位高高在上的至尊，现在也是我的夫君了]

[进宫的第一日阿娘送我上了马车，她的尊尊教诲嘱咐再三，都是让我听凭上意，莫生事端。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在那个地方，或许根本不会有我的一席之地]

[宫里的夜很漫长。在住进安排的阁室，见过身边伺候的宫人之后，我早早歇下。清辉似水，从窗缝间流淌而下，落在床前，映出一段冷清清的玉色，我伸出手去，那段月光在手背划出一条浅浅的痕迹，与在宫外也没有太大区别]

[没有想象中的辗转难眠，闭上眼蒙上被子便是一夜了。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起了身，过来伺候的是连枝，这个连枝已经不是在家中伺候的那个了。她是宫里的宫女，熟悉宫中事物，是以被遣至我身边，以免我万事不通。她让我取名时还是用了连枝这个名字，总是想要留下些什么才觉踏实]

[梳妆打扮完了便依照规矩去了中宫处请安，皇后看起来很和气，说了几句便罢了，随后又去了太后处问安，我能察觉得出那位坐在上头的那位贵人并不乐见我，战战兢兢陪坐了会儿，直到她挥挥手令我告退才起身行礼，声音轻细细的告了辞]

[从庆寿宫回去的路有些长，这座皇宫筑有宫室百许，亭台楼阁，连绵无尽。一条路长幽幽，不知要走多久才能到。所以为了路上这些脚程，这宫里的人才要早早起来准备妥善吧]

[绕过嶙峋假山，有走过一条回廊，前头不远处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几个人影。步子不免就放慢了，犹犹豫豫，又不好调头另寻它路，最后也只得走过去，在连枝的提醒下才辨出对方是谁。未曾走得太近，远开三步之外便已矮身行礼]

妾身给美人请安，美人金安。

[在家时没有那么多规矩，本就不是簪缨钟鼎的高门大户，贫农出身，哪里会有这许多讲究？可是在宫里就不同了，见了皇帝要请安，见了皇后要请安，见了高品阶的妃子也要请安。这一声万福金安，在口中翻来覆去来来回回，日复一日，兴许永远不会有尽头]

[被人轻轻扶起时不敢抬头看她，只在眼梢一绺余光里觑见了那一段鲜妍灿烂的妆花缎，是云鹤纹路，针线细密，犹如细发，深浅交替，栩栩如生。这是在民间所见不到的工艺，也昭彰了其主人的煊赫与高贵]

啊？

[听她询问，言辞间颇为温柔关切，先是一愣，后又自觉失礼，心里更是七上八下起来。不敢不回话，只是声音压得又低了一些，细声细气，循规蹈矩的回她]

宫里很好，妾身都习惯的。

[是呀，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能不习惯呢？皇恩浩荡，我应该要习惯的]

[她说话婉转可亲，又几番安抚，我这才敢悄悄抬起眼尾去见她真容。真是年轻，看起来与我一般大，生的也好，明眸善睐，唇角弯弯，似乎时时都含着笑靥。她说她已经入宫两年，那一声犹如叹息的尾音里，才隐隐瞧出了些许端倪。在这被红墙围起的四方天地里，两年已经是一段太过漫长的岁月了。可不论是她亦或是我，这一生都要在此度过。约莫在两年之后，我也会如她一般，在某个天光烂漫的时刻，忽而生出这样一声叹息，道与后来的人听]

[思绪飘忽间她又突然说起一处陌生的地方，以及我的阿姐。当下未能立时回过味来，只恍惚记得阿娘在家时常的叨念，记得宫中传来喜讯时阿爹快意的笑声，那个素未谋面的长姊与我而言，是遥远莫及的天边明月，哪怕只是东风临夜时的余辉残照，也不会为我所见]

[可现在又是另外一番境地了]

[若非她说起，我本没有想过要去见阿姐，直到被一语惊醒，才倏然想起其实我根本没有问过阿姐在宫里的种种，。当日前来教导的宫女应是知晓的，阿娘想问，又被那位大宫女笑而不语的沉默挡了回来。入宫后，连枝也应是知晓的，只是我没问]

[从前的好奇在得知自己被封入宫之后尽数瓦解，化作一腔愧疚与胆怯。分明天子有那样多的妃嫔，多我一个不多，可只要想到那也是阿姐的夫婿，我便于心不安，相见实难]

[半晌才憋出一句]

妾身刚进宫，姑姑跟我说在宫里不好到处乱跑……

[是呀，往后在宫里头，与我有着血脉亲缘的，就只有阿姐了。阿爹和阿娘，此生此世约莫都再见不着了罢？]

[不免又想起小时候的中秋佳节，丝篁鼎沸，明月正好。夜闻笙竽之声，宛若云外。阿娘抱着我，隔着一扇门可以听见外头孩童嬉戏游闹的声响。阿娘哼着小调，一手轻轻拍抚我的背，末了看着天边圆月，长长叹一口气，告诉我说，我的阿姐就叫明月。明月，明珠。再好不过的名字了，可也仅仅只是个好名字罢了]

[这位姐姐身边的宫女都仪态颇佳，她得了令走过来轻声细语的给了一把鱼食，我犹豫了片刻才伸出手去接下。稍稍挪了几步靠近池边，顿时水汽盈鼻，水草的腥味却是极淡，几条红背锦鲤没在水下时沉时浮游弋嬉戏，心里的惶惶渐次平息下去，大着胆捉了一小把比米粒还小的鱼食撒下去，引来数尾红锦鲤争抢啄食]

呀…

[见此情景不免微微惊叹，宫中的锦鲤与宫外不大一样，鱼身要长一些，颜色也好看，在清澈的池水里徜徉游动便堪称一景了。察觉身边的人看过来，又有些不好意思，露出一点笑来，颊边梨涡略微陷下去一些，倒不再是先前那般紧张拘束了]

妾身从前在宫外只远远看过一回，妾身的母亲不让妾身近水。

[在早年的颠沛流离之后，阿娘身边就留下了我一个孩子，阿哥阿姐都没了着落，之后也没添弟弟妹妹，故而阿娘对我向来是偏爱的。一株桃枝上剩下的最后一朵桃花才最要令人小心呵护，这一点我自年幼时就懂得，从前过的清贫也不曾真的饿着我，后来过的好了就更不必说了。可即使是那样的生活，也无法与宫里的日子比拟]

[短短一天半日，我便见识了诸多。白玉做的夜光杯，琉璃塑的舍利瓶，就连一张帘子都是用璞玉制得，而见过的几位娘娘脸上都带着笑摸样，可那笑却好似由风轻轻一吹便会散了一样，这是天家才有的气派，与我的过往相去甚远。令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唯恐有了疏漏]

[然而在面对这样一份温和的示好时，还是想要亲近她些，头一次觉出善意，总使人心生希冀。兴许宫里的人，也不是人人都是互不相干的]

那就……那就劳烦您啦。

[洒下最后一把鱼食，随她走过通廊，影度回廊，衣袂翩跹，身边的人时而说上几句，是春风煦日里的畅畅闲谈，亦是承平三年里第一次安下心来，一步步朝着一个陌生的方向走去]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