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村城

承平五年·冬

[唐门一行之后，荆湖墨家的事情，算是彻底收尾了。他是没想到十六年前荆湖墨家一案，竟有如此多的隐情，而那个叫墨青笙的男子竟然会为报家仇，于冥教潜伏多年，更和温翘……]

[他低头看着手中已经组合在一起的黑石，脑中浮现的画面竟然叫食髓蛊突然一动，一阵一阵的抽疼，疼得他无声骤起眉头]

……

[那些本不应该属于他的记忆，就那样堂而皇之的出现在那里，紧闭的眼睛在脑中默默看着，一直以来渴望得到的答案，好像终于有了结果]

[待到脑中疼痛缓解，他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抚上胸口的手掌静静地感受着自己的心跳。那颗已经被他自己千刀万剐的心，已经麻木到没有任何感觉，可他还是会每每泛起思念时，抬手抚上]

[如果克制不住思念，那便任由思念，任由思念如同发疯的野草一般横生。哪怕这野草长着倒刺，被如风般的思念吹起，会割划着心脏……久而久之，也就不疼了]

[想来这一路真是够可笑的，除了这一身衣物，他甚至分文未从冥教取走。一路能够走至河北，简直像是做梦一样。那些帮助过他的人，都被他牢牢记在心里，将来回到北地，他要差人尽数报答]

[如果信使顺利，那么今天在这儿，应该就能对上墨家的人吧……他安静地想着，手指又不自觉地搓了搓手中的黑石。荆湖墨家虽然衰落，但是以攻击著称的机甲白虎，绝不是徒有虚名]

[一块黑石而引动的全族灭门，若不是墨青笙已经将仇报了，黑石得以保全，就算是江湖令人闻风丧胆的冥教，他们北境墨家，也决不会善罢甘休]

[他又想到了唐门掌门，那个和他祖母一样叱咤风云的太君。那一日交谈中的悲痛，带着无尽的愧疚，好像在乞求他这另一个在北地势力堪比唐门甚至更胜唐门的墨家宗主，以墨家之名，彻底原谅一般]

[无论是掌门，还是宗主，在以血脉宗亲而形成的江湖势力里，他们都是一家之主。他们注定无法像其他门派一样仅靠着什么情义来处理事务，因为他们所带领的每一个人，都是血缘至亲]

孩子，血脉宗亲，是我们无法选择的枷锁，亦是不能抗拒的责任。

[从看到这个白发青年起，唐老太太就从未怀疑过他的身份，能够破唐门机关如此游刃有余的人，能够站在她面前如此坦荡，说话又字字铿锵的后辈，真是很有当年墨臣宁和京淑玉的风范]

[似乎隐约传来一道目光，让正在沉思的白发青年猛然眼中闪过一道警惕的光芒，只见他将黑石握在手中，转身便对上一双女子的水瞳，那双眸子里带着的一些疑惑让他略微迟疑，当目光看向旁边那个像丫鬟一样的姑娘时，便立刻觉得自己唐突，当下收回了目光，抬手行礼致歉]

在下唐突，请小姐见谅。

[如若不错，眼前这个女子，无论从出行、言谈、举止来看，都应当是一位大家闺秀。大家庭的礼仪繁琐，女子更是娇贵，虽然宋风开放，但对一位女子像方才一样打量，确实非常唐突]

[这位小姐还好，倒是旁边的丫鬟，似乎非常在意她们家小姐方才的遭遇，那恶狠狠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当做什么登徒浪子一般的流氓无赖，样子也是好笑]

[他的嘴角略微提起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轻笑，但到了这位小姐回以寒暄之礼后，他那抹轻笑便换作了柔和。面对那句彼此间客气的寒暄，他微微含笑颔首，温柔地调和着这紧张的气氛，不再多言]

……

[相熟之人相似？这句话不禁让他有些疑惑。跟他完全相似的，或者说该是同一个人的，就是墨青艾了吧。但是墨青艾从未出过冥教，难道是他墨望舒的旧识？好像，也不记得……]

在下燕山幽州之人。

[听到这位小姐说道唐突，那俨然有些羞红的脸颊，叫他不禁一笑，垂眉敛目，轻微摇头道]

不过是一句“何方人士”，无关唐突，小姐不必介怀。

[他微微笑着，十分温和，却异常疏离，笑容明明是可以拉近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契机，但在他的脸上，就如同一道冰川，拒人于千里]

[只是女子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叫他心底恍惚，这种叫做思念的东西，又那样冲进他的心里。只不过他除了这深刻脑海的记忆，没有任何可以凭借怀念的人或物]

[既已决定与过去的一切彻底断掉关系，现在想什么，也都没有意义吧。紧握着黑石的手掌渐渐松开，嘴角那疏离的微笑浸染了苦涩，只见他轻轻摇头，婉言拒道]

有劳小姐。只是在下并非来此游玩，心境恐也难以领略贵地风光。实在抱歉。

[他又拱手一礼，深表歉意。本来此事由女子相邀就为不妥，奈何自己心中事情实在太多。确实无暇心思，领略什么风景风光]

在下姓墨，名望舒，世居幽州关外墨城。倘若小姐日后有机缘去往北地，在下定会倾尽地主之谊，以答小姐今日之邀。

[如此客气又场面的话，他好久没有说过了，自从八年前前往荆湖调查白虎墨家的疑案，偶然被冥教慧座擒去，在冥教犹如人畜一般苟活八年]

[重新恢复本性的他，说起这些从幼年便被祖母、父母、先生教导的礼仪，虽然觉得有些生涩，但却无不妥，因为本身大概，他就是这样的人，只不过是那个人，一次又一次，改变了他]

[那位小姐面上表情倒还没什么，也并未说话，只是身后的丫头却一下子跳了出来，那忠心耿耿护主的样子，竟然让他一瞬间想到了那一日他对那人跪倒在地，发誓效忠的场面]

为何要责罚？护主不对吗？

[他非但没有因这丫头的唐突无礼而不悦，反而为这丫头的护主行为进行了辩解似的疑问。原本一直温柔疏离的面容，隐隐浮着让人难以察觉的悲痛]

[他现在真是脆弱，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感情，还是无法控制自如。就连这难以控制的极阴之息都可以被他牢牢掌握，为什么，为什么自己的感情，却那么难控制？]

我不认为，护主是不对的……为主上献出生命，也是该然。

[主上——这是他很久不曾说起的字眼了，虽然这个词在墨城并非不常用，只不过在那段他最想遗忘的岁月里，这两个字所代表的，是那个让他刻骨铭心、又钻心刺骨的人]

小丫头，我问你，你愿意为你家小姐，献出生命吗？

[他说这话丝毫不带胁迫，虽然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但是那双漆黑的眸子，微敛的眉间带着复杂的情绪，却是真挚诚恳，就如同那一日他被掐着下颌，按在书桌上，对那人笑道——主上，为了您，属下可以做任何事]

承平五年·冬

[凛冽的冬风吹起了地上积攒的白雪，那三个站在街边偶遇相聊的人，似乎也因为这冬风吹雪的到来，而显得气氛十分紧张。他默默地、认真地听着这位小姐的说辞，待到那句抛回来的问题，不禁失声笑起]

是是是，小姐说的是，罔顾主人的命令，确实该罚。

[他慢慢说着，嘴角噙着的微笑，隐约有点对命运嘲弄的感觉。身上遍体的鞭伤，如今已经痊愈，只不过被鞭子抽的有些深的地方，落下了一点浅疤。当初，冥教里森罗殿坐着的那位教主，不就是认为他违抗了命令，认为他是逃跑，是背叛吗？]

[那种因为背叛而来的恨，甚至无视了他之前所做的一切，甚至无视了他是彻夜顶着风寒，拿着幽灵草，从那阴暗的山里，赶回冥教。不听他说明，不听他解释，就是认为他背叛了他，然后又被送入那昏暗的牢狱，受人凌辱……]

不过，不明真相，不听解释，一意认为自己的仆人就是违抗命令，然后给予惩罚……这样的主上，也不值得侍奉。

[或许是这少女的一席话，牵起了他那些很不愉快的回忆。那种无法原谅的恨，再度将他包围。当手掌被手中的黑石格得生疼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强忍愤怒而造成的失态。反正，他已经死了，墨青艾已经死了……没错，死了……]

[他记得在那监牢里，看到的那不真实的虚影，也记得生命从自己身体抽离的感觉，更记得那个已经死去的自己，是因为什么而睁开了眼睛。如果当时还有些许期待，那么在看到被泼在地上的药液后，已经让那颗心，彻底死去]

[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感情，犹如深渊一般，他看着那个举手发誓的丫头，短暂的一个犹豫，让他脸上轻扯的笑意更加深沉。语气的变化，想必这位小姐也感受到了。虽然他先前那句是以自身带入的仆从立场，给了这丫头莫大的安慰。但是接下来他说的话，就有一种让人分辨不出的残忍了]

当然了，假意奉承的违心之仆，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内心无法压抑的愤恨，简直要把他吞噬。忠孝仁义礼智信，这是他自幼受到的教育，他实在难以释怀有人受了他的跪拜，却一直将他当做处心积虑的心机小人。而那些给那个人造成伤害的人，的确是应该死了干净。不然那种孤独，就真的是一辈子了]

（呵……我为他操什么心？有必要么？）

[心中不禁对自己这一番行为讥笑一番，这些时日的在意，已经这么深入骨髓了吗？不过是偶然相遇的一个小女孩，自己竟然会因为“主仆”二字，如此偏激。冷静下来的他，眉头轻轻一敛，对着眼前的女子拱手道歉道]

在下方才言辞过激，实在失礼，万请小姐不要介怀。

[明知从何处而来的情绪，在那少女的几句体谅之后，渐渐缓和了下来，但是心中仍旧微微翻滚的感情，时间却仍旧未让其消减多少]

[也许是那些记忆，太过深刻，然而再深刻，那些伤痕总会慢慢麻木，愈合消失。心中的伤口，是不能隐藏的，否则它会在内心腐朽溃烂，揭开的时候，就是一股恶臭]

[他看着那女子走向旁边的茶棚，邀约之后，甚至没有等他回答，便径自进了棚去。如此情况，他也没什么喝茶的兴趣，不过方才的冒犯，也确实应该赔礼一杯，但是……]

[女子身边顿时出现了很多类似仆从一样的人，收拾桌椅、摆弄茶具、卑躬相请——大户人家的姑娘啊！如果此单他请的话，价值也不对等，但是再多自己也拿不出来了……]

少——少宗主！

[男子正在思索着这个十分尴尬难解的局面，实在难以周到，那就赔礼离去算了。突然一声惊呼，虽然是陌生的声音，但却带着十分熟悉的称呼。他寻声望去，看着不远处一袭墨衣、腰束紫绸的几个男子]

[墨矢看到那个转过头来的白发男子，八年未见，若非那眉目之间不变的硬朗和若有所思的询问，他都要不认识这个墨家自幼当宗主培养的五少爷了]

弟子墨矢、墨弓、墨前、墨追，拜见少宗主。

[墨矢、墨弓、墨前、墨追……白发男子看着突然出现在面前、单膝跪地，行着北玄墨家独有的敬礼，才慢慢在那许久不曾回忆的少年记忆里，寻到了这几人的名字。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看到墨家的人了……可是，好慢啊……八年，整整八年……]

长途跋涉，三老爷已经下榻入住此地蓬莱客栈，派弟子们前来遍寻少宗主。少宗主，弟子来晚，请求赎罪。

[三老爷……父亲！父亲他亲自来了！一直沉默的白发男子眼中陡然腾起一阵隐隐约约的水雾，他微垂了眼睑，令人起身，一颗归心恨不得立刻去客栈拜见父亲，然而想到不远处才因自己一时情绪而唐突的女子，便先将方才一直犹豫的事情解决再说]

不早不晚，来得刚好，正有一事，可叫你去赎。

[他轻一抬手叫他们起来，然后低声对墨矢嘱咐了几句，墨矢看了看茶棚里的女子和那一众家丁，得令之后便按照这白发男子的吩咐，立即跑去办事。而他也先收拾了情绪，走到茶棚，再度给那少女行礼致歉]

突发状况，有所耽搁。在下便以茶代酒，赔以不是，请小姐见谅。

[看那女子起身便走，他虽有诧异，但还是对方才的唐突心有介怀，故而立在原地，并未有所退让。不过等那女子起身，碍于礼仪和男女之别，他还是向后退了一步，给这女子让出了道路]

嗯……如今已与家仆会面，暂时没什么要事了。

[若非要说有什么要是，应该是要尽快回去客栈，向父亲请安请罪，八年来的了无音讯，对于现世活着的白发父母，是为极大的不孝]

小姐请等一下。

[看那女子要走，他开口温声阻拦，略微沉吟片刻，稍整言语，缓缓说道]

方才唐突之事，在下实在难以介怀。又因离家数日，身上金银又难周转，恰逢家仆来寻，故而请小姐稍等片刻，以叫在下得以赔罪。

[话语落，他便不再说话，而墨矢也恰巧在他们这个沉默的间隔赶到，将手中一个长长的锦盒递到了他的面前，而他结果，亦恭敬地略微躬身，将锦盒向这位小姐递去]

小小礼物，请小姐手下。

[听了这位小姐让人无法挑剔的拒绝之词，言语之中所带的一些意味，白发男子非但没有觉得尴尬和不妥，反而是眉目轻敛，眼底含笑，继续将那锦盒拖在这个少女面前]

这是赔礼，是为方才在下的唐突致歉。姑娘如此推辞，是不愿意原谅在下的唐突吗？

[他的语速十分缓慢温和，虽然眼下他也着急要去见父亲大人，但是这件事情也是现在之必须，他毕竟报上了姓名，也毕竟被这四个家仆寻到，就算没有——他身为墨家之人，若是对于这等失格无礼之事毫无所为，叫江湖油子探到，四散传出去，也只会抹了家族名声]

[家族——就连一个普通再普通不过的家仆，都要维护的氏族，他作为嫡系既定的下一任宗主，更是不能做出这种毁坏家族名声的事]

[这大概，是他当初苏醒过来时，看见那个人之后，而产生的全部反应的原因吧……当属于墨家的记忆复苏，他身体流动的，是墨家先人的血脉，他所背负的，就是在北境，犹如地下的玄武之魄，守护着宗族至死方休，就如同他的先辈、他的祖母]

[可是，当他在挚爱和家族之间犹豫的时候，当他在用各种言语相激只为了要对方给出能够让他放弃家族的答案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张依旧视他如叛徒的脸，听到的是依旧残忍又无情的话。既然如此，何必执着呢？]

此物贵重与否，不在主要，仅是唐突赔礼，并无其他。在下恳请请小姐收下吧。

[墨家行事，向来如此，被人说假也好，说真也罢，若是自己不能承担和解决因己而生的事端，又何谈为墨家之人？哪怕这件事只是个小事]

[见这姑娘收下礼物，今日之事也算是了了。正待告辞离去，却闻其之后言语，目光不由得落在了那双凝如脂玉的手上平摊放置的玉佩]

[一时间思绪不受控制的，回到了那时那人将那块象征着冥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阎王玉佩，交付于他手上的那一刻。两手隔着玉佩的相握，却是谁也无法诉说，又不知该否心知肚明的情义]

我……

[他犹豫着开口，想要拒绝，却眉头微敛，抬起头来看着这个今日才见的少女。真是奇怪啊！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她说的、做的，竟是能勾起那么多他想要忘记的记忆？还是……]

[还是那些记忆实在让他太难忘怀，就算是那时候的自己丧失记忆，活成了另一个人……本以为可以割离的东西，还是融进了他的全部骨髓，说到底作为墨青艾时候的他，还是他啊……]

（主上……温翘……）

[青年的嘴角扯起一丝苦笑，更像是怀念一般。他从冥教出来，除了记忆，除了破败的身躯，除了几近崩溃的精神，他没有带走任何一物。他接过那块新玉，虽然比不上阎王那块，但是质地触感，还是十分相似的]

多谢姑娘。

[他将玉拿在手里，拇指轻轻触碰着温润的玉面。原本刺痛的记忆，竟然让他的心底，有了几分思念。嘴角的笑，越发温暖，他抬眼看着那姑娘，原本疏离的眼瞳隐约带着感激]

多谢姑娘。今日多有打扰，在下实在罪过。倘若姑娘有机会去往北境，定要来墨城做客。那此番，在下就先别过了，后会有期。

[他再度谢了这位姑娘，言辞虽然客套，却极为真诚。拱手告辞后，他便跟着墨家仆从，往客栈而去。手中仍旧是借代着相似的手感，怀念着那个将要被遗忘的过去。原本，他就没有想过再回头。只不过这一走，就真的无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