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漠

————建元六年·老头子我来找你了————

【二十岁，她走过这大宋国土的每一处，从大理而来，再从大宋走回，每经一地都会打探他的消息。十四岁到二十岁，已过了六年。她一直在重复着找他，却是半点消息也无。】

【而踏进释天宫的每一天她都在想，于她而言，过去是否真的有那么重要。于是悬而未决一拖再拖，竟是六年有余。】

【造物未可知，时途不吝。在她溺在佛狱这唾手可得的一切中浑然忘蜀之时，却突然得到了确切讯息，莫一刀隐身幽州，甚至有人见过他寄居的地方。不过寻常农居，低矮篱笆下鸡鸭两三，她远远看着，那粗布魁身站在荚树下的人，看不分明。】

【本不过是互相依存，她因着他半分恻隐活了下来，且活地很好。她亦知他此生断不会为任何人事绊住，可她更不明白自己，为何执着着要寻他。】

【生不过别离，何需再逢。】

【树影下他动了动，她便向后退了退，似是生怕他瞧见，甚至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转念又想他如今定是认不出她来，还有什么好怕。】

【踟躇中上前，她走地极僵硬，却逼着那一步一步踏地稳准，腰背挺直，自然地引起他注目，沉下一口气，她缓缓开口。】

莫一刀。

【幽州，她来过很多次，甚至有几次就在天漠，但她没有去找，一次都没有。如果是她，即便是隐居即便是要逃命一样要找一个足够富庶而精致的地方。所以她理所应当的绕过去，只下令让手下去留意。她以为她同他一起度过的稀薄的十年里，她足够了解他。可她看见眼前这个混沌、老迈、迟缓甚至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脊背曲成畸形的弧度，袖口沾了些黑泥，但只随意地垂在身侧，然后蹭在外衣上，腰带上。汹涌在心里的情绪她从未有过，明眸中一直晃着那块黑斑，然后是他脸上深且多的皱纹。还有询问的眼。】

【风沙混着炊烟的味道吹过来，她被这干焦微腥的空气卷地说不出话来。】

你是莫一刀？十六年前你去过大辽？

六年前又回到中原。六年内没有人知道你在哪，塞外狂刀多么响的名字，消失了十六年，为什么？

【记忆是多有趣的东西，她固执地保存着他六年前的样子。日落西山，她脸上面具纯白的底色变得昏黄泛旧，枝叶簌簌地打着摆，两只鸡摇晃着蹭到她脚边，侧着头努力想要听懂，浑圆的眼中矍矍有光。果然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是最想知道他有多了不得的事，非要撇下她。】

【明眸中结着血丝，她已经很难睡着。并且随着佛狱势力的膨胀，她做事越来越随心，如同此刻，直觉告诉她，他真的遇上了劫数。那双眼混沌地如同瞎子一般，朽瘘的身子半点生气也无。他在装么？装给谁看？还是他这几年真的遭遇了变故，只能躲在这片荒茫不育的沙子里，甘心受那些马匪欺压。】

【她看见他抬脚的动作，似乎普通的风就能绊得他迈不开步。甚至这风力再强些，便刮得他透不过气来。他真的老了么？她几乎立刻就觉得可笑，距他当年逆着沙暴劈出几丈远的时候，才不过七年，她还没变，他怎么可能老。】

【脚边的鸡被他赶着，张了张翅膀一颠一颠地跑回院里，围在一团啄米。她看着他走到石桌旁，稳定而有力的手颤巍巍地扶着桌沿干喘，那块黑斑又在她眼前晃，她妒忌。禽畜几载，悦莫同心。原来他什么都可以养。可她终究在他手心里捧了十年，她到底看见了最不愿面对的结果。他不必如此，她即便在希望最渺茫的时候也想要给他做子女，侍奉他颐养天年。可他们似乎错地理直气壮，并且从不妥协。捭目睨他，明眸因着妒忌眯地狭长，缓着步子走到他跟前，细细端详着他眼角泛黑的皱纹，积了沙，越发显地他整个人沉在灰扑扑的底色中，同这死地连成一片。】

我认得个女娃，她说如果有人找到你，要带给你一句话，看来你不是大辽的那个塞外狂刀，塞外狂刀已经死了。

——对不起了小楚——

——承平五年·秋——


【燕山府路盘踞西北，是大宋抵御蛮族的高墙。黄土培稞，没有连片的田，农粮是高杆硬壳，锯子一样的叶，在荒渴的裂土里扎根，世代下来，便有高岗摧岩的秉性。她很喜欢回来，喝一碗吹进风沙的酒，追溯到年岁久远的变迁，和捕捉不及的粗粝味道。】

【她未想到，踏入的酒馆是在她名下，因她一场浮梦姻缘，连成宗亲。她无亲故，却诞下雉子，绊进迷障之中煽起火阱，若这世上曾有一念真意是她该得，大抵也被埋在幽州疮岩之下，随风侵蚀融入江海，她在上踏过毫无眷恋。从未想过还会结有至亲。】

【一路上她在心里琢磨着称谓，忍俊不禁。】

姐姐。

那年药庐初遇的时候，你可想得到？

我是怎么都不会信的。

【刚入那一窝马贼的势力内，十余骑骠马高鞍的狂徒围过来，马蹄囔声绕着圈唿哨，缰绳攥在手里未动，不过小半圈便将这伙人看通彻。队首的人持刀，刀路偏窄不擅硬攻，但以其深厚内功破防游刃有余；纵数第三人轻功极佳，马术尤是占尽各人之先；第八人手执长刀，精钢冶锻浑然一体，重可劈山，在一张张哓嚷放肆的嘴脸中肃如铁模；队尾三人出招定以狠辣博长，狭长眼光中慑啮着寒光似浅滩伏鳄。】

送上门来的美人儿，竟敢走到这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

【团团十余人目光各色，睨那队尾一人闪着毒的眼睛，刀光一晃扑向前去直扎入胸腔，刃尖横剐上半圈勾出起搏跳动的心脏，反手甩在那浮着金浪的黄沙上。火红圆腔泵着血，尚未滚到打着鼾鼻的马腿前，人已落回到马鞍上，刀锋如注，殷殷热血流过刀槽，在肃瑟秋风里洗涤，高亢起鏖杀的戾性。】

让你们的首领来见我。

【转眸向她。】

说好是来帮我，可不许挡着我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