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玄洞

承平五年·夏末

【拨开枝梢浓地泛褐的叶子，长而茂的枝条叠着搭地错落，暖润的光照进来被折射成冷色。浮翠流动，夏末凉风更凛冽些，碎石蜿蜒的小路卧在古树墩下，冥教偏北的一处林廊，设在龙玄洞外。厚垂着的叶片翘了扇窗，明光立刻涌了进来，重织纺纱大袖上溪流一般流淌，长衫锈红单衣姣白，魏晋时候的样式，身旁人白袍滚边的红呼应过来，倒像是有备而来。道是赏景，絮絮话里尽是旧事，撇去情谊不言，花楼里趣闻竟也串地起徐徐岁月，在他话间支声应着，早淡去那时攀红的性子，只余些温柔记忆。谈得欢，初入楼之事也说与他听，心性骄纵也只怪是早年给他这般人惯地高。】

【提起那夜里他站在南楼下被人当贼捉了，家丁足足围了两圈才制伏，忍不住拊掌大笑，蓦地对上他眼，剖白之语终归是说了来。】

琳琅，我潘家商行如今声名在外，我弃武经商多年，总想着要赶在旁人之前去找你。总怕迟了，又觉得不晚。

大概这就是命注定。

【情意？被他唤出花名，瞳眸一低，从前觉得缥缈，如今却明白命里注定，该是欠在谁那儿，一笔都不能少。这番话沁入心中，往事移山倒海，又生生止住。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回山之后，祁丛云如释重负般地避着人，佯装着无动于衷，直到那日通传故人来访，不知他是怎么寻到冥教来，便借着观光的名头带他四处惹眼，总要撞到魑生堂人眼前去。】

【虽也确是想见他，可在这个时候，却是十足自私了，心知肚明我与他之间太多盘算，甚至贪婪地别无二致，可笑的是，也许换做是他也必如我一般毫不犹豫。忽然被他揽住，领口的红近地鲜艳。】

【偏头，眼中闪过一身玄衫，祁丛云。】

【手臂缓缓抬起来，大幅的袖接上白袍，后悔为何没在忘川河边上让他找见，白露未晞，洪波涌起，在这夏末秋初的时节很是应景。柔软手腕触及身边人，却一把推开了他。瞳眸始终落在他身上未移开，回山之后真是许多日未见，站在原地携两人的目光看过去，缄口不言。】

（你终于出现了。）

【若说交州客栈里只是酒醉后的本能，那在暗巷中他挡在前的刀影上明镜一般映出真实的内心。我心悦他，便要用尽我万种风情，让他余生无论身处何地都再无别花入眼。大抵是未见我开口，身旁人眉宇一峙，颇有些恣狂。】

你是谁？

看来这大门大派的人，参差不齐也有之，这待客之道真是天壤之别。

你不如跟琳琅学学，我们，还有好些地方没去逛。

【陪了这许多天，诸人眼神皆纳入眼里，倒是真有些乏，总归将他盼来，很好奇他用了什么理由说服自己，屈尊从魑生堂里听了这一路风言风语，寻到这来。表相做足，演罢了这一幕东风借箭，火把在手烫地心神俱暖，这一阵，也或许引火烧身，既是他已出现，不如听凭天意，风扑向谁，一样心旷神怡。】

【美目弯弯一如往常，止了话，远远看过去那眼神虽寡淡，可就像是暴洪之前的隐雷，一触即发，让人忍不住就想走入雷区，赏这一场惊天动地。】

祁堂主找我定是有事，为何不过来说话。

【身旁人动了动，但那白袍仅仅是一起伏便静了下去。为商之人的精明，让他衡量起加在局中倾斜的砝码，弃武多年他没有胜算，终于在那投过来的眼神中，明了了一切。回眸示意他先暂避，明眸坦然毫无愧意，大抵知道他只需换位一想便能明白，太过相像的人不应该过于亲近，而我们都想要有人站在对面，襟怀坦坦地说出来，让他滚。】

（小女不胜荣幸）

【直到他人走远，低沉的脚步声显得林廊里寂静压抑。不甚密的树隔在中间，一棵一棵数过去，长长的袍垂在地，沾了些儿枯叶，纷纷沓沓地铺到他那去，这一回站在原处一步也未向前，白皙的手端和持在腰间，手心儿向下，虚握了一捧笑。】

他已经走了，你可有什么话要说给我听？

【候了片刻，树荫底下的扬尘忽地蛰上面来，略略偏头过去仍望着他，开口却是。】

若没有，我也要走了。

【坐在原地看他走来，随风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深叹一口气。魑生堂里无处不在的目光，和冰冷如铁的避而不见，逐渐在心中垒起屏障，高高支起天边的星月，徒手推垮滚圆石块砌成的孤壁，轰隆隆滚下心门，平坦的旷野一望无际，也空无一人。】

【爱若得不到回应，怎算得真爱。】

【活地清醒，就不怕揭开底幕去看明白他的心，再烂俗的伎俩也要有人愿陪你演下去，如今他在这里，那连日里下坠的失落和酸涩烟消云散，瞳眸里矫健身影蹲下身来，忽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人一向是避之不及的样子，如今走进这明红妖冶的陷阱，是准备好了什么来诱惑这妖心收起触须独善其身。】

【然那话入耳，一怔，心跳低了又低，舒缓敲着那一丝一缕金粹的光，淙淙漂流在记忆的长河中。他一双眸眯地狭长，眼光洒在这森冷的林丛里，蓦地想起许多事。眼梢渐渐柔软，轧枝儿的一挑艳色缩入目中，漫开一泓清渠，清可见底。】

我没有把戏，做什么不在你眼里？

我倒想问你，我可没请你为我挑朋友亲人，你不愿见我，又找到这来，还逼人走，是为什么？

（毕竟你若毫无反应，对我而言，已经是末路歧途。）

【林丛中传来的声响再熟悉不过，纤细手指在他胸前一顿，袍袖稍褪露出一截儿手臂，腕白肌红，细圆无节，那话音刚落，参天的树上袅袅落了片翠叶，林廊中静地毫无声息，一丝风也无，绫绸乍起，盘桓荡了两弯柔弧猛地绞上他头颈。世家子弟，娇生惯养，当真知道什么是江湖么。】

【只手撑起半身，红绸在右手里翻腾旋转，将他整个人裹了进去，头面四肢缠成人型模子，未给他丝毫申辩的机会，绫缎死死扣着颌骨，只听得到喉口压抑的嘶声，不知是愤怒或者呼救，也全不在意他只身入冥教究竟是为情或者谋私。假意的谈笑相处，连自个都要相信，心中尚存着些许旧情意。】

【始终认为我是不爱杀人的，可如今迢迢望去，只看得见凌波殿鎏金的顶上丝丝缕缕的卷云，日色高踞在上，槮然高木遮住一切，也已看不见一切。我便知已在这血气中麻木不仁，就如此刻攥在手心的这一端儿，系着一个人的生命，潘家商行掌行人的尊严，更甚是，伴我最久的朋友。他曾有恩于我。】

【瞳眸里声色未散，缓缓垂眼看他，一时感伤，原是我善自欺，便记起那些假慈悲的做派生生作呕，远不如他磊落、光明。】

【绫缎交到他手里，触到透骨钉凌厉的尖儿，险些让它刺破了手。俯身，瞳眸如秋泓。】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

答案就在你手里。

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如果不是单凭着华丽的伪装在居处植遍芳丛，手下的人儿皆不许溅了血气回来，怎么骗地人在麻木的暗夜里掌灯。即便是提灯在手，仍旧摸索着不见五指的黑暗，却非要人隔了远去第一眼就看见这盏昏黄笼纸下的光。毫不耻于此刻于人的欺骗，蓦地悲哀，心中所想不过是怕就这样将他杀了，祁丛云会如何看我，而关乎一人之生死，却从不在意。】

【最是辛酸不过，乔装的热烈终有一天暴露，竟连骗也骗不过去，心如死铁般僵冷。】

【多美的华服穿得久了，也塌成旧袍，绣了金线的裙裾拖垂、剪裁合体的腰身松弛、连领口的滚边也变了形状，可添了新袍还是将她穿在里面，别人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不过是提个醒罢了。】

【身在江湖，人人都要安身立命，这本就没有错。可若非是他撞入眼中，或许我也依旧醉梦不知，活在这自欺中跃上高山，最终坠下深谷尸骨无存，一生未曾清醒，荒诞无稽。】


【情爱尚存，也幸而是在茫茫岁月中爱始终长存，让我看见他心中的光彩，即便是黑暗依旧，可我已熄灭灯笼，不再盲目。】

【静静听着，手在他掌心握紧，他所说的每一句都汇入心里，不是没有想过。从最初的引诱到如今泥足深陷，我是否真的能让他余生安宁稳定，不必惊疑顾虑，仍旧是这一股坚韧如铁幕的勇气，至少足以自保。】

【倘若心中温情本就所剩无几，流露出的一点一滴都是豪赌，我怎么会不明白。】

【可你是否想过，相对于你，我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瞳眸渐垂，避开他眼神，此时此刻本应该脱口而出那些花间诗体的绝句，他一定未听过，从前早已是化用无形手到擒来，可我尚不知自己是否会有的东西，怎么敢拿给他看。】

【透骨钉入肉的声音利落而沉闷，长绫四散如开败的瑶花，人影无踪，地上人未死，遣人来裹了伤送走，隔天便接到调令往北去主理幽云分堂事宜，趁夜启程，留下锦囊道是若有人来寻，可送往刑堂去。】

————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