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城

——承平七年 九月——

【打前儿小金库遭了劫，郁郁寡欢了有些日子，好容易将李家大姑娘那平平无奇的八字平白吹上了天，活生生将一桩寻常婚做了个天赐良缘的空架子，结果抠搜抠搜也没多少进项，当真是愁煞了人。】

【念叨着入了秋，浔阳城现下正是热闹的时节，商贾云集的一来二去，上哪儿不是生意，缘何只巴巴儿地守着秦淮江畔乌衣巷口这鸟大点儿地方。打定主意，当即就换了身行头，小包袱往肩头一挎，气势凛凛，若叫生人瞧见，还当是哪门哪派的江湖儿女外出历练。】

【元姐姐还得在家看铺子，索性给了我和贾仙童一人一些盘缠便打发掉了。不是头一次进城，街头巷尾的路也熟悉，况且昔年和老乞者在这一带也是混得熟络。本是来赚钱的，贾仙童却扬言肠胃有疾要寻个地儿休息，还没等我应声整个人便跑没了影儿，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厮定又贪图花街柳巷小姐姐的美色去了。】

【阔着步子在街上游荡，卦筒里的帝钱被晃得叮当作响，猎着个商户，瞧着脑满肠肥，是个富态模样，上前去一阵招呼，顺势来了一挂】地天泰，坤上乾下，天地交而万物通，好卦，好卦。

您这一趟，只管往高了叫，稳赚不陪，财源广进！

【卦钱自然做了手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秦淮畔一铺说辞，浔阳城又得下另一番功夫，直把那老板唬得笑弯了眉眼，挤出一脸的褶子，出手阔绰，一人给了三人的价码，我哪儿能和钱过不去，哈着腰将人送走，还不忘一句下次再来。开门大吉便该乘胜追击，可晃悠了一个时辰也没物色到下一个，可巧肚子有些饿，打算先去饱餐一顿，便听见街头喊打喊杀的声音传了过来。】

“就是她，那死丫头，抓住给我往死里打。”

【对上那些人的目光，登时跳脚就跑，居然是方才那个胖子找上门儿来了，怪哉怪哉，定是出门前忘记看黄历了！拐着弯儿在城中巷子里乱窜，纵使我轻功比常人要厉害些，也比不得这帮蛮人的体力充沛。打眼瞧到包子铺前的那个人有些眼熟，像是找到了根儿救命稻草，横冲直撞过去，不由分说拽着人就跑，喘着气儿口齿不清道】

江江江江江江……澜，快快快，帮我甩掉他们，我……我跑不动啦！

【眼前天旋地转的，若再跑下去，就差拿脑袋试试巷尾那堵墙头的软硬了，幸而及时闻得一阵高高低低的犬吠，方晓得真正的救星算是到了。】

【我素来眼尖，还未停下脚步便盯上了江澜胸前捂着的那两个包子，都被挤出馅儿了，趁他不备抢一个过来，腿软得就地坐下，哪寻得到半分的女儿仪态。大黄许久没见我，屁颠儿屁颠儿地过来亲热，乏了力气，身子耷拉在它背上，这家伙回过头舔了舔我的脸，我倒不嫌它舌头湿哒哒，把包子掰了一半，毫不心疼地就喂了狗，另一半儿一口就塞自己嘴里。】

嘿嘿嘿，怎么说话的呢，什么骗人，还又！我这叫勘天命，算流年，家学渊源，和你这种没什么眼力见儿的市井草民拎不清楚。

【腮帮被半个包子塞得鼓鼓囊囊，说起话来舌头都捋不直，一人一狗嚼着包子，画面微妙，意外的却挺和谐。吃完，从怀里掏出宝贝似的钱袋子，足足数了三遍，还好银子一丝没少，不然可亏到姥姥家去，揉了揉大黄的头，贼笑着夸奖道】

大黄真乖，比你那混不吝的爹有用多了，今儿多亏你。
不如日后都跟我小柳儿罢，天天给你吃大肉包子，你看看你，跟着他都瘦不老少了。

【大黄足有半人高，和那瘦字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不过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也是我的一门好手艺。眸眼弯弯，朝江澜笑得一脸无辜，露出两颗小虎牙，“爹”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幼时读的那些玄书里头常道，六合众生，如星之分野，寿夭贤愚，富贵贫贱，不可一语概之，我道行尚浅，有些道理至今未能参透。江澜的命格，我自立门户当头曾正经地给他卜过一卦，丙逢辛金于北镇，纵贫而有德，至于发财撞大运那些混话，不过与他玩笑。】

【天机不可窥，加他那回，我傍身的龟甲帝钱左右动过不多十次，相命之人也最是惜命，我纵是再爱财，也不想为银子而白白折了自个儿的寿数。】

【打小我俩便在乞丐窝里这样并肩坐着，不经意竟已转瞬过了这许多年。手指头上还有肉包的酱汁儿味儿，闻着香，又放进嘴里舔了舔，嫌弃地瞥了眼他那双穿了底儿的破鞋】

贫民窟是个无底洞，这些年你即便是有些财气，也败得没丁点儿了。不如学学我，将腰包拴紧些，保不齐过些年你连老婆本儿都凑够了。

【说着一手捞了他的破鞋，去找巷尾的婶子借针线，那婆娘心眼儿贼小，从我这儿讨了五文钱才肯，看看江澜和大黄，一咬牙，给便给了。】

你也捡捡你那菩萨样的心肠，倒没见过你这样穿不起鞋的活菩萨，还当有人感念你不成。

【那会儿乞丐窝里没什么丫头，我幼时又同阿娘学过女红，所以在他们的衣服上缝缝补补也是常有的事儿，如今也仍是顺手，将鞋底儿纳得紧实了才给他，伸手】

喏，五文钱，给我。

【兀地听他提起些陈年旧事，不知怎的竟泛起酸，拿针线的手抖了一抖，便是他涎皮赖脸地把破衣服塞到我手上，也破天荒地没同他闹起来。】

【昔年两个老乞丐结伴儿带着我和江澜几乎行遍了南北，我们见过边塞的长河落日，亦领略过江南的小桥流水，最后在这山水如画的扬州落户，安了家。说是家，不过破窑洞旁一席方寸之地，风吹日晒，食不果腹，后来闹了饥荒，我家老头儿染了痨病，一眨眼的功夫就没了，全靠江澜和他家老头儿照顾，我才活到如今的岁数。】

【再后来，遇到了贾仙童和元姐姐，我便同江澜和老乞者告了别，重操旧业，昧着良心的坑蒙拐骗，日子好歹渐渐宽裕。这世道，要么没钱，要么没良心，就是如此现实。】

我只是穷怕了。

【人人都怕死，数我尤甚，这点我并不否认。心口闷着，埋着头替他缝衣服，乍得闻到一阵香气，抬头巴巴儿地看过去，仔细嗅了嗅，是熟悉的甜香。】

百祥斋的绿豆糕！

【忙不迭接过，就看他手里那块白白地被大黄捡了便宜，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心头的酸被绿豆糕的甜解了不少，往事莫提，人呐，还需得往前头看。】

【索性那破衣服也不补了，让大黄帮忙叼着，也是防了一手它再偷吃，点心本就没多少，哪能都进了狗肚子。从油纸包里又挑一块递给江澜，剩下的扎结实了，宝贝似地捂着，说两个人吃着没意思，要找老乞丐一道。】

【拍了拍衣服上的灰，一摸腰间，炸开了锅。】

我我我，我卦筒和龟甲掉哪儿啦？？

【卦筒和龟甲我向来不离身，虽说那十足宝贝的三枚帝钱被我藏在元姐姐的棺材铺子里，但余下这些被仔细动过手脚的卦钱如果丢了也要颇费些功夫，更何况那龟甲，是老头儿生前留给我的唯一一件物什。】

诶，你慢点儿，等我，等我。

【浔阳城里人来人往，方才被追了好几条街，又不觉察地同江澜说了这会子闲话，万一真被人捡了去可如何是好。出了巷子，没头绪地跟着大黄后头胡乱找着，手指头将怀里的糖纸袋儿攥得可紧，我身板儿单薄，没两下便被挤到后头，愈找，心里愈是着急。】

【冷不丁被什么东西砸了头，吃痛地哎哟一声，张口就想骂来着，却发现拽在手里的可不正是自个儿丢的那串绳么，打开卦筒，三枚钱币一个没见少。推了几把人群，蹿到包子铺旁边，正想道谢呢，便听着小子吆五喝六的，猫下腰仔细瞅了瞅那件儿还没缝好的衣服，针还戳在上边儿，挂着半拉线头，在他身上已然戳了好些个血点子。】

【心里染上些歉意，嘴上仍是不饶人。】

你这皮糙肉厚的，连老乞丐的棍棒都管不服，我一根针扎扎能把你怎么着，又不是大姑娘家。

【半个包子解不了饿，两块点心也解不了馋，我肚子适时叫了起来，声儿还挺大，大黄也跟着汪汪叫起来，他骂骂咧咧掉头就走，我却犹豫了片刻，拎了一小屉包子匆匆跟上。大黄是只贪吃的狗，见着我这儿有吃的便把江澜撇在一边儿，跟在我旁边咬着尾巴，一脸的傻样。】

闻闻香不香，饿了吧，我刚才都听见你肚子叫唤啦，别不好意思，我小柳儿难得掏一次腰包，你要不吃，我都给大黄了啊。